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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一夜寒雨入江,沱江的江水又升高了两尺,涛浪拍击打岸壁的轰轰声响象是要冲破堤岸的束缚脱枷而去。
萧家的几个兄弟缓步从泊船的湾岸下走了下来,刚视察过水情的脸色中齐齐带着庆幸。
八月二十三,他们现在在沱江南岸的清远。
身为主帅但却是第一次见识到沱江威力的萧潭自是感慨万千。一路由北至南行来,他严格执行着朝中制定的战策,一点不敢马虎,今日能立在江岸之南也正是因为了父兄的早预为赢。
早在景朝未立前的四五月,将欲征南的各地军队及船只已陆续集结在了江北各地,只是未泄机宜只作待命。而他们兄弟一个月前从京中出发,只要风驰电掣地拉着沿途备好的队伍一路向南就好。
刚到江边才不两日,南下军队就由江北岸抢渡至南岸,象是衔尾而至的秋汛被他们险险地抛在了身后。
“大景立朝尽得天佑,此番南下必定旗开得胜!”,萧潭攀在清远城一处高楼的栏杆边向着北方遥遥地拱了拱手,一向严肃的冷脸也挂上了抹欣慰的笑容。
萧家诸子立时拿出了打虎亲兄弟的劲头儿,一块儿团团击掌相庆发出了兴奋的应和声。出门征战都是要求吉利的,能成功地抢在了今秋晚至的秋汛前顺利渡江,确实给接下来的战事带来了极好的兆头。
“前天夜里带我们船过江的那些女人!”,这帮子兄弟中最小的小八眼睛最尖。他侧出了半个身子。指上了从城墙下方正走过的一队女子,不掩目光中的五味陈杂。
这里是江南,他们刚到来的江南,却截然不同于一直生活在北地的萧泷曾听到故事中的江南。
这里雨不生烟。水不带媚,应当温柔可人的江南丽人也能撼起惊涛骇浪。
前夜冒雨渡江时,萧泷立在船头逞能,险些掉水里呛死,正是被一个从江南请来领船的女人一边骂着一边勒着脖子从江水中拖上岸。
“萧泷,你认出了昨晚救你的人?”。萧潭望了望渐行渐远的一队身影,掉头问向了自家弟弟。如果找出了那个女人,必是要重赏相谢的。要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救了萧小八的人,也是齐齐救了几兄弟的性命。
“认不出!她们打扮相类,有些个看着长得也差不多……那晚,那女人我没看清。”,萧泷的脸上随着解释立即酡红两块。江雨夜暗,施恩不图报的救命女一个闪身就隐回了队伍中,他也就只记住一个模糊容颜轮廓。回报给各位兄长听时只懂得说那女人长得好象挺漂亮。
黑皮黑脸的萧渊抱着双臂,咧开大嘴嗬嗬笑道:“不如咱发个告示!就说你会纳了救你的女人作妾不就得了……”
“这样的告示只要一发,我们会被赶出城去的!再往南走就更麻烦了。”,一直安静立在一边的萧泓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又出现的三五个与刚才装束相同的女人,轻声地提醒着几个兄弟道:“救了小八的那个女人是髺铦女!”
萧潭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对着刚才在萧渊的撺掇下明显有些心动的萧泷狠狠地瞪了眼儿。
在江北时。早在几个月前往返了南北几趟的卢鹞子等斥候将官已跟他们详述过现而今江南新现的一些禁忌。他们现暂驻的清远城在云锦帆手上,若不想反目成仇地打一仗,自是要尊着当地的规矩。
街边的几个女人象是听着他们对话似的走了过来。高矮胖瘦,老少丑妍,都套着清一色的深蓝外衫,只领袖襟边滚着花边,腰间系着同色裙子。乍看着还算娴静,但一走动起来,一个二个都很爽快地隐现出裙底利落的绑腿。
在夜雨渡江时,引航的这些女人扯了衫裙只着着利索的半袖短褐。下身短裤与绑腿之间还留着那么寸许的距离,明晃晃地露出了一线或麦或黑的肌肤之色。而髺发简束盘起,代了繁复精致簪钗用来固定发髻的是两根粗如尾指长约近尺的锋利刺刃。
发间铦,可以用来割草削竹、叉鱼刺兽,可以用来防身卫贞。更可以拿来噬血杀人!
“自盘髺铦,婚嫁由己。已婚的会在铦柄饰彩穗,未婚则是无穗的。”,萧泷又仔细地看了眼楼下渐渐走近的女人们,突然想到了江北恶补过的地方课,福灵心至地笑道:“救我的那个女人是素铦!”
萧泷打量了隐露兴奋的小八一眼,淡淡地斥道:“你已与李氏订婚了!即便人家女孩云英未嫁,也与你无缘。赶紧别再想这些有的没有的。”
他的提示纯是出于好意。
萧泷刚才明显只讲他想记住的好处,可卢鹞子曾给他们兄弟讲过素铦未必就是未嫁,现如今在清远失夫寡妇、义绝女子也都会尽摘了头上彩穗,自视与未出阁的女儿家一般无二,大方地觅了如意的夫郎。
甚至有些和夫婿闹翻的女人也曾麻溜溜地对丈夫亮过利刃。小八照搬的话中显然还少了一句,“铦血之约,绝不二色”。
一边立着的萧潭与萧渊听着两个弟弟的对话,暗地里交换了下隐晦的眼神。
江南和州女子髺铦自两年前起渐次风行,起源却是在有样学样仿着云锦帆红大当家当时堪称惊世骇俗的大胆打扮。
而此前夹杂着髺铦女给他们带船的向导队伍也正是来自云锦帆。
萧潭想了想,脸上扯起一丝笑容对着萧泓劝道:“八弟也只是说说,哪敢做了强纳髺铦的事情。等我与红大当家详谈时自会请她寻人相谢。只是小六,你真的不再帮哥哥与云锦帆细谈了接着的合作章程?毕竟据说红大当家主上曾为弟妇娘家的世仆……”
“二哥!您也知道他家也只是曾为!”。萧泓为难地拱了拱手,对兄长解释道:“其实云锦帆能在我们赶至沱江时引船过江,实是卢将军奉父皇之命前期接洽时曾诱以漕运之利的结果。去岁,云锦帆与霍城周家等各地豪强为夺清远城。都打过仗见了血。而且,若人得富贵,想尽去不甚光彩的根本也是人之常情……”
萧泓一边口中滔滔诚惶诚恐地推却着,一边心底暗庆也确实有似是而非的事实能用来搪塞。
当年为求保密,并未将曼云与红梅曾经互为替身的事揭出去,而就算透出的一些痕迹也只是说刘家先祖曾为过周家仆而已。父皇萧睿与长兄萧泽这两个知情者虽用他。但也没有实打实地把他架到火上烤。
现如今,不管是从何角度,萧泓都希望萧家与云锦帆的谈判能互惠互利,而不是挟着主人似的姿态要求红梅合作听话。
萧潭暗自无可奈何地在心头暗叹了口气。世上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云锦帆那女人一些似曾相识的行为举止,只要用心观察着,总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弟妇周曼云。只是心下再明白,萧泓扛着不认,他也只能故作不知。
依旧冷抱着臂的萧渊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下巴,接着扭头故意微露出一丝心向往之。逗弄起明显还未放下心结的八弟道:“不管为敌为友,红大当家倒真是个特别的!她手下的女人也一个个悍得够味儿!”
明知自己的一点念想已全然无望,萧泷没应话,只嗯了一声索然无味趴在栏杆上,更是不错眼地盯上了街面,想尝试着能不能在人堆中认出那晚的女人。就算看清一眼长相也好。
或者是从小被兄长们打惯了,冷风寒雨中那个女人无情将萧泷摔上岸的狠劲儿,正如三哥所言深得他心。他深切记得在雨丝中无意抚过的一截臂上肌肤虽是麦色,却如丝滑……
“小八,别胡思乱想!以前都听人道江南女子极守规矩礼数,但现在在清远所见竟然尽是这样的女人,实是罪过!”
“二哥!规矩又当不得饭吃!陈朝时先征南召再伐北瀚,又是修陵又是开河,再赶上几次大灾,有些州县根本十室九空。从北逃至南的难民、河人家眷。地方百姓家中男少女多,支应门户的女子也就渐多了。
她们衣短持铦不过是为了方便劳作,泥地里择秧,逆水时拉纤,必要时也要出手杀退来抢口粮的外人。女人苦哈哈地抢了男人做的活。也不过是为了在乱世中讨口吃食。你不让她们不守规矩地挣了血汗钱,难道让她们守规矩地去卖笑?不论男女,都是一样地拼了性命费了力气地养活自己和家人,又何罪之有?”
小六刚刚还故作姿态撇清着全无关系,可不过听得自己抱怨一句,倒就开始替着那些女人极力辩解了。
萧潭淡淡一笑,接着刺了刚讲完一大通话的萧泓一句:“女人这样抛头露面总归不是长久之计,还是一定要掐了苗头强加了管束才好。”
“若二哥执意……”,若是执意如此且方法不当,恐会反惹了反弹,误了大事。
萧泓话到嘴边,终还是怕说得过了触霉头,瞥了萧潭一眼,低声道:“堵不如疏!待弟弟们前军向南,二哥坐镇后方督抚百姓还是温和些为好。”
“我自晓得!总归她们不过是一群苦寒出生的女人,若得配夫主,有人支应门户,生活不再艰难就自会安份了。”,萧潭自信满满地笑了笑,接着轻叹道:“我倒是要再了解下江南士大夫对时政的看法,拢好了当地士族为先。”
只不过,一向重礼守矩的江南文人群体似乎也有些变化。
“据说有当年逃难至江南的北地难民将纷纷云锦帆红大当家小像当神主位供着。我看过那拓印的画像勾描传神,诗也题得不错,‘千金两吴钩,秋水为铦锋。人血衅其上,宝锷明芙蓉……’。髺铦之风若借着丹青名家的妙手从民间传入名门世家的闺阁,长此以往,恐我们将来再也见不着温柔若水的江南佳丽了。”
萧潭对着几个弟弟感慨地摇了摇头,杞人忧天的喟叹只引了萧渊一声故作哀怨的附和。
一向喜欢赶着捧场的小八的眼睛还远远地粘在街面上,冗自出神。
“那个……”,萧泓原本想说的话犹豫地吞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