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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的时候;桂花嫂把饭做好了。她将婆婆交代的祭品一一装进篮里;还温了一壶酒;然后捎上香纸和蜡烛;拎着篮子上山了。
秋菊嫂正跪在她男人曹庆的坟前;嘴上不停地唠叨着。桂花嫂喊了她一声;秋菊嫂没听见;一个劲地磕头作揖;头发梳得工整;在山野里泛着油光。桂花嫂又喊了她一声;她这才转过身子。
“今天是你曹庆哥的忌日;他走了整整一年了!”秋菊嫂站起来;眼睛红肿着;“我来看看他;跟他说说话;我没有把家里死猪的事告诉他;我怕他在阴间不得安宁。”
“是啊嫂子;别告诉他!”桂花嫂隔着几块石碑瞅着秋菊嫂;“你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把我家里的猪仔捉一头去养;要不我晚上给你送去。”
“那咋行!”秋菊嫂流着泪;“你曹庆哥死的时候;政府发了笔抚恤金;我一时半会还饿不死。”
“你要是拒绝;我日后就不喊你嫂子了!”桂花嫂将供品摆在公公的坟前;然后点上香纸;跪下去;闭着眼睛连作了三个揖。“俗话说;同病还相怜昵。曹庆大哥活着的时候没少帮我……我记得前年还是他教我学会编草要子的呢。”
“是啊;只能怪我命不好!”秋菊嫂蹲下去;准备收拾坟前的供品。
“嫂子啊;你也别太悲伤了;俗话说人死不能复生;啥事往前想;日后的路还长着呢;咱还要好好活着!”桂花嫂拿起酒壶在三只小杯里斟上酒;然后将酒拨在石碑上;“说句不该的话;咱们女人从投胎那天起;就要作好准备;这辈子有男人要过;没男人也得过!”
“是啊。”秋菊嫂瞅着曹庆的墓碑;沉吟道:“来生变猫变狗也不做女人了”
“你咋这样说呢?”桂花嫂盯了秋菊嫂一眼;“曹庆哥活着的时候毕竟对你好过;再怎么说;你这辈子也比我强。”
秋菊嫂突然冲过来;一把抱住桂花嫂哭了起来。
秋菊嫂走后;桂花嫂一直坐在公公的坟前。她盯着墓碑;那上面的字让酒液洇湿了;散发着酒香。她知道那些字里有她“王氏”二个字;只是不清楚它们到底刻在啥地方;但她知道那俩字就刻在“曹旭”的后头。她还知道石碑中间空着的那块位置眼下只等着婆婆的名字去填补;等到婆婆走的那天;当过石匠的国和就会补刻出“鲁氏”二个字;这样;墓碑上的字就算完整了。
桂花嫂伸出手摸了摸那上面的宇;说道:“爹啊;娘说他长得跟你一个相;我看他跟你长得一点都不像。他那大的肚子;跟怀了孩子的女人似的;你那么文质彬彬;还戴着眼镜;你比他好看多了!爹啊;你为啥还没等他出生就走了呢?”
公公死的时候;婆婆沿着长江找寻着他的尸体;她一边大声地哭喊着男人的名字;一边抽着自己的嘴巴:“你这个好吃狗!你这个馋猫!你这个贪嘴的东西!”婆婆一直走了几百里;先后经过了好几个城市;后来都走到邻省了。江上打鱼的人劝她回家算了;她终于停了下来;抱着大肚子;望着江水嚎哭。后来;她又沿着对面的江边溯流而上;结果人还没到家;曹旭就已经早产在路上。
山上蹲着几个砍柴的妇女;这会儿她们都丢下柴刀;瞅着桂花嫂。桂花嫂仍旧盯着墓碑;跟坟里的公公说着话:“爹啊;你咋就没托个梦给我呢?我跟曹旭分开五年了;我们名义是夫妻;其实早就不是了……爹啊;我在你面前不说假话;我现在不恨他了;真的;爹!我之所以呆在咱曹家;是因为我在这地方生活惯了;我跟娘生活惯了;我离不开娘……”
曹旭长到快三岁的时候;他娘从对面的王家湾抱了个女孩子;刚出生四十天;当时;曹旭还没有断奶;娘就一边喂着遗腹子一边喂着童养媳;这个童养媳就是桂花。
桂花嫂伸手摸了摸石碑;说:“爹啊;你不知道吧?
最近村里接二连三发生了不少事;前几天;乔镇长和县里的李主任来咱家;说是想要咱家那二棵桂花树;还喊来我娘家兄弟做工作……我没法子;答应送他们一棵。村里的猪狗鸡鸭夜里吃了城里那帮坏人放的毒药;死了不少;咱家那只公鸡也吃了药;到现在还没找到;你就显显灵;让它早点回家吧。”
公公活着的时候;一年四季穿中山装。那年;婆婆在祖坟山立了衣冠冢;将男人穿过的衣服全放了进去。
从山上下来;桂花嫂在曹昌家的旧屋里遇到棕德老汉;他正蹲在一个洞口上;铁叉上缠着一坨鸡毛。
曹昌办化工厂那年重新砌了一幢新楼;老房子去年冬天倒塌了;到处是碗口大的洞穴;常有老鼠和蛇明目张胆地出没。
“棕德叔;找到我家公鸡了?”桂花嫂紧盯着铁叉上的鸡毛。去年柳婶家的一只母鸡让蛇袭击了;半个月后才在洞口发现它的羽毛。
“狗日的;这村里没了男人;连老鼠都猖狂了!”
棕德老汉将铁叉上的鸡毛扯下来;又将铁叉搡进洞穴里;一会儿;几只幼鼠排着队从洞里钻出来;红红的萝卜根似的尾巴刚一露出洞口;一转身就不见了。
桂花嫂连打了几个哆嗦;脖子和背后的毫毛都立了起来。
“棕德叔;他们后天就来挖树……”
“挖吧。”棕德老汉瞪着桂花嫂:“他们先是把咱乡下长得好看的闺女拐走了;然后又把咱养的猪狗牛羊偷走了;现在倒好;连几棵树都看中了!有种;干脆把咱乡下人杀了算了!”
这时候;国和背着电瓶从田里回来了;手上拎着鱼篓;套靴上全是泥巴。他在口袋里摸出一块纸来;递给桂花嫂:“厕所的图纸改好了;这回听你的;就设计了一间。”
桂花嫂接过图纸;瞅了瞅;问道:“这是啥啊?”
“便池啊?”国和说;“你总不能不砌个便池吧?你总不至于……”
“你啥意思啊国和?你不想帮忙你就明说!我砌厕所要便池干嘛?我们女人解手要那个东西干嘛?你总不至于连女人怎么拉尿都不知道吧?‘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路啊’。”
国和扯过桂花嫂手上的图纸;背着电瓶走了。
回到家;国和立马拿出那支红色的铅笔;在便池那地方连划了几个叉叉。这时;只觉得一团柔软的东西贴在后背上;回头一瞅;杏花正将胸中那两坨肉贴着他;来回地蹭着。
十
桂花嫂砍完柴后就开始挖薯。薯地就在村子西头的山坡上;曹昌的女人桃子生怕红薯烂在地里;扔下柴刀又挖起薯来。她一边挖着薯;一边骂着男人;比砍柴的时候还骂得凶狠。
“桃子;别骂了;骂多了伤肝。”桂花嫂劝阻她说。
“我可不能跟你比;把男人送给别人;把庄稼留给自己;我桃子没有你好!”桃子举起锄头对着一棵红薯劈下去;土里的红薯立马分成两半;白色的浆液涌了出来;将土濡黑了。
“不是我桂花比你好;是因为嫂子看得多了;不想跟他闹了。咱是个乡下女人;他一天到晚在城里;咱总不能将他捆在裤腰带上吧?如今这世道就这回事;想开点;没男人照样过!”桂花嫂将割下来的薯藤堆在地头;然后开始挖薯。
“凭啥啊?他们男人是人;咱们女人也是人!”桃子扔下锄头;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我就不相信这世道专整咱女人。”
“我也不相信!”桂花嫂对着掌心吐了一口唾液;抓起锄头挖起来;“所以;咱偏偏不理睬他;我就要让他曹旭知道;没有他们男人;咱女人照样能过;而且过得还好些!”
突然;桃子将锄头扔在地上;然后盯着河堤上的柳树:“曹昌;你这个狗日的;过年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桂花嫂忍不住笑起来。
“我憋气啊;嫂子!”桃子哭道:“我一想到他跟那些野女人滚在一张床上;就恨不得咬死他!”
“你就不能学学杏花;他男人曹猛照样没回来;也没见她这样骂过自己的男人。”
“哼!”桃子瞥了一眼村子;“她当然不骂啊;她巴不得男人不回来;这样她好跟别的男人野。”
“你说啥?”桂花嫂睁大了眼睛。
“没说啥……”桃子撂下锄头;挑着一担空箩筐回家了。
傍晚的时候;桂花嫂先将红薯放进窖里;然后用铁叉将薯藤叉起来;一束束地挂在苦楝树的枝桠上;结果一眼瞥见二只死猫正龇牙咧嘴地盯着她。她的心一阵揪痛;手上的铁叉掉在地上。
这时;国和扛着铁耙正从村东头的菜园地里回来;手上牵着那头水牛。桂花嫂放下铁叉;瞥了他一眼。国和从口袋里摸出图纸:“我改好了;这回不会有问题吧?”
桂花嫂接过图纸;看都没看:“是不是给杏花耙地去了?”
“是啊……”国和说;“这个疯婆子;惹不起!”
“既然惹不得;干嘛要惹她?”桂花嫂回了院子;
“惹不起;总躲得起吧。”
“我前晌跟她说了;”国和说;“我这是最后一次帮她;我再也不帮她了!”
“你帮不帮她;跟我有啥关系啊?”桂花嫂突然回头盯着国和;眼里喷出火来;“你是我什么人啊?”
“你明天还学不学犁地?”国和突然说。
“你愿教就教;不愿教拉倒!”桂花嫂正打算把门关了;结果瞅见柳婶捏着碗沿着河堤走了过来。今天一早;柳婶就跑到桂花嫂家打电话;告诉镇医院的龚医生;他男人苦荆叔昨晚上又叹了一口气出来……
十一
柳婶走得很快;头发蓬乱着;眼睛却十分有神。
桂花嫂连忙招呼道:“婶啊;苦荆叔好些了吧?”柳婶说:“晚上龚医生来拔管子;他总算可以用嘴巴吃东西了!”
“我过去瞅瞅!”桂花嫂扯着柳婶的手就走。
这时候;杏花一手撑着腰一手拎着痰盂从家里出来;嘴里仍旧咬着咸菜疙瘩。桂花嫂盯了她一眼;她连忙低着头走开了。
国和瞪了杏花一眼;像吼媳妇似的吼道:“你要男人干嘛啊?只知道扯着别人替你犁田耙地;我曹国和又不是你家长工。”
桂花嫂一进柳婶家;就直奔苦荆叔睡的房子。
自从男人成了“植物人”之后;家里已欠下几万元的债务。柳婶的闺女棉花进城快一年了;至今没见过她寄过一次汇款单回来。村里那些从城里回来的男人说;棉花一天到晚住在高级酒店里;不是打麻将赌钱;就是跟那些有钱的大款睡觉;早把乡下的娘老子忘记得一干二净了。
天眼看要黑了;柳婶拉亮了电灯。桂花嫂瞥了瞥床上的“植物人”;苦荆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色灰白;鼻孔张得很开。
“等会儿龚医生就来拆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