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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寅恪-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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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理人事之学,精深博奥者,亘万古、横九垓而不变,凡时凡地均可用之。而救国经世,尤必以精神之学问为根基。 
  显然这里所说的精神之学问便是吴宓、陈寅恪所谓的道,在他们看来,中国古代士子群习八股以得功名富贵,现代留学生皆学工程实业,希慕富贵,不肯用力于学问,都是一种希图速见成效的方法,用古代的话说是揠苗助长,用现代的话讲是急用先学,一旦境遇学理略有变迁,则其技不复能用,所谓最实用者乃适成为最不适用。即使是在危机四伏、亟待复兴的时代,也不可忽视的精神学问,因为“专谋以功利机械之事输入而不图精神之救药,势必至人欲横流道义沦丧,即求其输诚爱国,且不能得”。于是,吴宓以其《学衡》,欲植立中心,取得一贯之精神及信仰,陈寅恪以其学术,昭示他们的别一种拯世觉世之道,一则为中国人重建终极意义的根基,一则为自己寻觅安身立命的归宿。吴宓是白璧德、穆尔的学生,始终认定人文主义理想综合古今东西的文化传统,是超国界的。陈寅恪在哈佛期间也曾由吴宓介绍与白璧德多有交往,而白璧德也对张海、楼光来、汤用彤、陈寅恪及吴宓期望至殷,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他们思想的根深蒂固处更多体现了理学中不断追寻心性自觉与精神提升相结合的力量,所谓中体西用的“体”似乎便是以此为核心精神。 
  后来情势的变迁不必多说了,20世纪上半叶中国思潮大势,实在与吴宓、陈寅恪们太背道而驰,实用倚师夷长技之思想传统,挟科学主义之威势,借西学诸子之阐扬,靠救亡背景之胁迫,迅速蔓延为主义为思潮。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人们似乎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具体、有效上,现实的有利无利成了价值的尺度,短视的好取恶舍成了行为的准则,对于永久的、超越价值的信仰却以不切世用而无人问津。于是,吴宓也罢,陈寅恪也罢,只好独坐书斋,以学术研究继续寻觅他们理想中的道。昔日孔子所谓郁郁乎文哉的追怀早已是一枕幽梦,今时人文主义的理想的道也早已荒草丛生,吴宓诗云:“世弃方知真理贵,情多独叹此生休。”陈寅恪诗云:“世外文章归自媚,灯前啼笑已成尘。”似乎早就透出吾道孤的悲凉,此生也休,来生也休,真理固贵,但在鲜有人问时便成了暗途之珠,世外文章,世内人作,不能媚俗,便只能归于自媚自娱,在书斋孤灯下,在考论文章中,我们便只见到两个孤独的学者的背影和20世纪中国最真挚的友谊,如果要选,吴宓与陈寅恪近半世纪的交往至少应该排行前几名。这段情谊,除了个人私交之外,更是学者面对时代风暴,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最好脚注。吴宓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1921年回国后便与梅光迪等人创办《学衡》杂志,论究学术,阐求真理,昌明国粹,融化新知,跟陈独秀、胡适之、鲁迅等人的《新青年》打起对台来了。这种文化保守主义,在当时以及后来的革命氛围中,根本是逆流而行,当了10年总编辑的吴宓在时人心目中的评价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吴宓坚持中国文化本位的思想,其实是受到了陈寅恪很深的影响。 
  陈寅恪与胡适的殊途同归。胡适与陈寅恪年龄相差不到一岁,两人家庭背景不同,二家并无渊源。1929年两人在北平初识,这个时候,两人都是在外游历多年归国的。胡适推重陈寅恪可见之于抗战爆发后,陈氏申请牛津中文讲席,胡适随伯希和之后,大力推荐,但是因为太平洋战争爆发而未实现。陈寅恪对胡适的推重,可见之于蔡元培逝世后,陈寅恪主张胡适继任“中央研究院”院长。傅斯年在给胡适的信中说,大家想要选胡适一票,连平素不管别的事情的陈寅恪也是极为关心的,“矢言重庆之行,只为投你一票”。当蒋介石下条子指定顾孟余继任时候,“我辈友人”,“颇为激昂”。信中又说:次日晚,翁(文灏)任(叔永)出名请客,谈此事,寅恪发言,大发挥其“academic freedom”说,及院长必须在外国学界有声望,如学院之外国会员等,其意在公,至为了然(彼私下并谓,我们总不能单举几个蒋先生的秘书,意指翁、朱、王也)。①1948年,朋友们对陈寅恪离开北平表示突然,这之间胡适的邀请起到了很大的作用。胡、陈在抵达上海的时候,胡适曾经劝说陈寅恪到台北,但是陈寅恪已经决定了去广州应岭南大学之聘。陈寅恪到达广州的时候,胡适远赴美国。自此,胡、陈天涯分割,有生之年再也未曾见面。 
  胡适、陈寅恪交往不密,固然由于他们性格上的不同,胡适外向,喜欢社交,而陈寅恪内向,不喜欢应酬。更主要的是两人的文化观完全不同。从表面上看,胡适提倡西化,似乎激进;陈寅恪主张本位,迹近保守。他们不同的思想趋向,实际上都是针对同一“社会现实”,也就是中西文化相激荡的中国社会。胡适主张西化,因为他认为西化就是现代化,现代文化与文明都是普及的,并无国界与种界,这是一种“文化单元论”的观点。欧战之后,西方的文化危机感导致东方人对东方文化的重新肯定,于是有西方物质文明破产以及东方精神文明优胜的说法。这种说法,胡适是不能接受的,攻之甚力。在他看来,西方高度物质文明正表显其精神文明的超胜。重新歌颂东方文明是开倒车,文化的进步仍然是器用的进步。他认为充分运用人的聪明智慧来寻求真理以解放人的心灵,来制服天行以供人用,来改造物质的环境,来改革社会政治的制度,来谋求人类最大的幸福,这样的文明才是精神的文明,是真正理想主义的文明。这种理想的文明,显然就是西方文明,但并不限于西方,而是全人类所应该追求与拥有的理想文明。就此而言,所谓东西文化实际是落后的文化与进步的文化之别。胡适认为文化发展是全人类一致的,普及的,西化就是现代化。而陈寅恪不仅反对西化,且自称“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张南皮之间”。陈寅恪的文化立场是一种“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坚持“本位”,并不一定要排斥外来文化,而是相信本国的文化有本国文化的特性,可以吸收外来文化,但不能舍己从人。输入外来文化,若不能自成系统以及有所创获,终将歇绝,也就是否定纯西化之可行。必须自成系统,因每一种文化都有其特性,不可能完全由另一种文化来取代;文化可以现代化,但现代化不就是西化。这种多元的文化观也就是陈寅恪所说的“文化本位”——每一种文化都有其本位,各各并存,文化也就不是单一的、普及的,而是特殊的了。 
  胡适、陈寅恪都是民国时期的新史学家。新史学发生在西潮冲击之后,由于西学的激荡,历史研究与许多其他学科都走上了学院化之路。由于学院化,研究成为一种专业性的工作;再由学院化与专业化的发展,历史学趋向为一种专业性的工作;再由于学院化与专业化的发展,历史学遂成为一独立自主的学问,力求摆脱学问之外的任何干扰。胡、陈都是学院派人物,他们的历史致知也表现出相当专业与独立的性格。陈寅恪以整理旧史为新史学的途径,而胡适则以疑古为手段,可谓殊途同归于信史。胡适研究的科学方法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陈寅恪也讲方法,但是他以历史为主,方法为用。他写历史文章,目的不在显示方法,而用方法显示历史真相。①胡适与陈寅恪是同时代而不同类型的两位学者兼知识分子。胡适涉足政治较深,陈寅恪未涉足政治,但都对现实政治的动向未起作用,足见近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无奈。他们又创造时代的机会,但是只能在时代的浪潮中不能自主地起伏。他们都是学者,但是由于时代的动乱,都缺少安心著作立说的环境。胡适一心要创造新文化,但是新文化一直摇摇欲坠,无基础,不稳固。陈寅恪一心要维护旧文化,但旧文化虽然植根千年却像花果飘零后的空枝。繁华既空,枝枯可期。空有满腹的学问和理想,却是湮灭在时代纷乱的大潮中。这不可不说是那个时代的学者的最大的悲哀。 
  陈寅恪与许地山的交谊也是持久的,危难之际,许地山的帮助给他们一家带来了极大的安慰。1937年,陈寅恪一家随学校南迁,转道香港去云南时,唐筼心脏病发作,过完春节后就没再跟着继续走而是留在了香港。当时许地山任教香港大学,许氏夫妇和陈寅恪夫妇稔熟,给刚到香港的陈寅恪一家提供了及时的帮助。对于当时的情景陈流求有这样的文字记录:这时香港大学许地山教授夫妇来我们旅馆看望,见三妹患病发高烧,许伯母把我和二妹带到他们家,并代租赁房屋暂住,我家就在这简单行李和家俱的房子里度过逃难后的第一个春节。陈寅恪于次年初只身前往蒙自之西南联大,唐筼携三女留港休养。在港期间,这一家多得许地山的帮助。1940年春,陈寅恪任教西南联大时,因为家属在香港居住,暑假的时候到香港等待赴英时机。他本来打算携带全家一同赴英,但是欧战形势加剧,航道不通,经过许地山和其他朋友的推荐和努力,陈寅恪暂时留在香港,并且出任香港大学的客座教授,直到1941年。1940年,增开“白居易研究”一课。3月,中央研究院院长蔡元培逝世,陈寅恪往重庆参加评议会,推选新院长。时当局欲以顾孟余继之,陈寅恪则荐胡适或李四光。在香港大学,陈寅恪曾经讲授韦庄《秦妇吟》,一诗而已,竟能绵延两月,足见广博。1940年8月4日,许地山在港逝世,陈寅恪悲痛万分,并为其做了挽词,之后继为中文系主任。8月21日,许地山的追悼会在香港的孔圣堂召开。其后,陈寅恪发表了《论许地山先生宗教史之学》一文,对许先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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