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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中兴说:“我是一害啊!可是我们杀了一个,总少了一害啊!
他妈的警察怎么可以抓替他们办事的人!这样乱来,以后谁还敢‘替天行道’啊!”这
最后一段话,大大的震惊了我,我觉得说得真是有趣之至、说得真是含义深长。俞中兴使我
想到晋朝周处,“除三害”的故事。周处顿悟之后,上山杀虎、下水斩蚊,然后自己改行向
善,后来做了大将,为国殉死,俞中兴有除害之心,不管该不该他除,其人纵可诛,其心不
可诛,这种有善念的青年,难道就因一念之“善”,就要万劫不复吗?这次谈话后不久,俞
中兴就被移送司法单位了。他从桃园龟山监狱写了一封信给我,我因为是政治犯,不便回
信。
后来听说他判了无期徒刑,移送绿岛隔离犯监狱,在移送前夜,被打断肋骨多根,显然
是有意把他报废了!我读美国舍伍德(Robert Emmet Sherwood)描写流氓的名剧,深深感
到:
流氓之中,有的真有真性情。他们做人,干干脆脆,毫不伪君子。他们的行径或不足
取、他们的人生观或很奇特,但他们放浪形骸、敢做敢为,的确比所谓上流社会的狗男女们
真得多、至性得多了。上流社会的人,没人敢“替天行道”,他们只是伪善而已。
在军法看守所见闻不少,但十九是冤狱,并且冤得令人哭笑不得。例如“傅积宽喊自己
万岁案”,就是最有趣的。傅胖子傅积宽是“花园新城”、“中山楼”的建造人修泽兰的丈
夫,他在一公家机关做事,十月十日的上午,被派公差到总统府前面做庆祝代表,当天烈日
高照,大家站得不耐烦,同事开玩笑说:“老傅,等一下子蒋总统出来,喊万岁时你敢不敢
不喊‘蒋总统万岁’而改喊‘傅积宽万岁’?”傅积宽开玩笑说:“有什么不敢,等下子喊
给你看。”他说话算话,等下子真在众口一声喊时喊了自己万岁,结果被比老百姓还多的治
安人员发现,抓到牢里,判了五年。他在牢里碰到我,对我还傻笑呢!一天放封时在小院中
散步,一个新来的囚犯哭哭啼啼,班长陈亚象问他判了几年,他说:“判了十年,真冤枉
啊!”班长冷笑说:“一点没罪的,判五年;你判了十年,多少有一点罪。”傅积宽的五
年,就是“非其罪也”的喊了自己万岁,他真该羡慕“江盖世”哟!(民进党大员江盖世微
时写信给我,说他的名字拼成英文,与“蒋介石”同音,按说如果江盖世喊自己万岁,应该
不被罗织。其实不然,“蒋介石”
三个字,也是犯禁的。)
其实,傅积宽这种还算是幸运的,他被判罪,至少没戴红帽子。当时最流行的判法是给
你戴红帽子,所以如此,和检举匪谍可领奖金有关。有一次屠申虹开玩笑说:“我生平最大
的目的是想检举个匪谍,领点奖金花花,我穷死了!”我说:
“‘匪谍’岂是好检举的!我在军法处坐牢时候,看到不少检举‘匪谍’的,糊里糊
涂,弄得同‘匪谍’一起坐了牢!‘国特’们办案,你不知道他们心理,他们是被告宁滥毋
缺、宁多毋少的。他们‘闻过则喜’-闻别人的过;也‘诲人不倦’-毁灭人的毁。他们办
案,觉得被告人数不足时候,就会把检举人一并拉进来充数,所以啊,你检举了‘匪谍’,
你可能同时也变成了‘匪谍’!”屠申虹听了,哈哈大笑。
在检举“匪谍”以外,还有一种同类的检举,就是检举反动传单、反动标语。“国特”
们鼓励检举这些,声称检举者有赏,不检举者有罚。于是,小民领命,在地上捡到了传单,
或在公厕里看到了粉笔字,就直奔官府报告去讫,不料“国特”们收到这些,破案为难,可
是不破又不成,于是干脆就地取材,把检举人横加罪名,说发传单者即阁下、在茅房门后写
“打倒蒋××”者亦阁下,阁下以检举人始,以谎报人终。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反共抗俄
大戏,最后以鼻青眼肿收场。
还有一种检举,是跟以上检举别异其趣的,以上检举是检举别人,这种检举却是检举自
己,这就是所谓“匪谍自首”。“国特”们号召“匪谍自首”,信誓旦旦,保证自首以后既
往不咎,有些人弄不清自己是不是“匪谍”,为了安全,先“自首”了,这下子麻烦大矣!
因为你一“自首”,“国特”们就如获珍宝,以为你是共匪地下工作负责人,一切惟你是
问。
结果一间三不知,“国特”们于赫斯怒,遂锡阁下以最新罪名-“自首不实”,就是虽
然“自首”,可是有所保留,不老老实实交出关系。结果阁下“自首”未成,反倒罪加一
等。
他领奖金你坐牢,一幕弃暗投明大戏,最后也以鼻青眼肿收场。
我住军法看守所第二房的时候,正对面是第十房,住着调查局的处长范子文,他被局长
沈之岳诬以“匪谍”,关进牢中,我早就听说,台北武汉大旅社姚嘉荐命案,就是他主持
“侦破”的,用的全是刑求逼供的手段,他在牢中大声念佛,表达忏绪,声声不断,至少有
一声应和姚嘉荐命案有关。救在“放封”时和他一组散步,我没好意思问他姚嘉荐的事,只
听他唠叨自己在调查局被刑求的事,我问他那你在调查局做处长,你也刑求人了?他说刑求
人的事,他们高阶层的不知道!我说那沈之岳也不知道了?他沉思半晌,痛苦他说:“沈之
岳也不知道吧?”事实上,他被我问到死角,有苦说不出了。
散步时他告诉我:“是不是共产党,我们行家一‘闻’就知道,今天牢里抓进来的,都
是假共产党,真共产党他们根本抓不到!”范子文这话,自负中不失可信度,因为就近取
材,眼前的红色难友,简直无人不假,判一二十年徒刑的,固比比皆是;判死刑的,也大有
人在。
范子文以外,关在第四房的调查局副处长李世杰也是另一个假匪谍。他做副处长时,负
责处理台湾“政治暗流”情报、研判“反党反政府分子”、“分歧分子”的政治主张动向
等。“奉命”把高玉树等人当“敌人”看待,也“奉命”要视雷震、李敖等为“敌人”。自
一九五一至六五年,李世杰先后获得陆海空军褒状、国民党中央党部奖状、数度年终考绩
“特优”,记大功、蒋介石二次召见、赠给“玉照”等等。蒋介石赠“玉照”、称“同志”
后一年,“李世杰同志”突然变成蒋家钦定的“匪谍”!他从云端一头栽下,从此挣扎生死
线上,展开了悲惨的人生。李世杰下狱后,两次被判死刑,我记得最清楚的一张画面是:一
九七二年九月十二日,他第二次被判死刑,再度戴上脚镣,彳亍而归。放封时他戴着脚镣,
不良于行,面色死灰,但却劲气内敛,令人又同情又佩服。他那时是死刑犯,死刑犯除了例
假日外,每天清早五点钟,都可能被提出去枪决。所以每天晚上入睡之时,都不知道自己能
不能活到第二天太阳出来。这种夜夜惊魂的日子,真教人难过。这种夜夜惊魂的折磨,终于
在三十二个月以后,告一段落。一九七五年五月十二日,改判无期徒刑定谳,脚镣再度离开
了他,这时他五十八岁。同年九月二十二日,我从初判十年改为八年六个月,这时我四十
岁。我早已搬到第八房,李世杰也搬到第九房,放封时与我在一起,谈话渐多,交情也渐
深。同年十二月六日晚饭后,监狱官开了他的房门,通知他立刻收拾行李,准备移监绿岛
(火烧岛)。李世杰在班长监视下,无法向我道别,只好在提着行李、路过我窗下时,冒出
“good一bye……good一bye”以为暗讯。第二天清早,他便被解送外岛了。李世杰走后十
六天(十二月二十二日),我也突被通知收拾行李,解送“仁爱教育实验所”。景美军法看
守所时代,便就此告一结束。
一九七六年我出狱,我出狱后十年(一九八六年二月四日),李世杰也出狱了,他坐了
二十年牢。出狱之日,太太已死了,家散人亡,他也老态龙钟,这时他行年七十,已经是白
发老人了。我深知李世杰博闻强记,笔下又行,听说他出狱,亟思鼓动他写出几十年来种种
见闻,以存信史。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五日,我通过陈菊,打听出李世杰的电话,跟他取得
联络,说动他展开大写作计划。他本来只想用化名写,不敢用真名,我说你写出来的事,一
查就是只有你李世杰才清楚的,你还赖得掉吗?还是抛头露面迎头痛击吧!他同意了。同年
九月三十日,他的大作开始出现在我主持的“万岁评论”、“千秋评论”上,连续发表,前
后四年,直写到中风死去。四年间,夜以继日、锲而不舍,写出了两百多万字的揭发黑暗的
文字,我为他印行的有《调查局研究》、《调查局黑牢345夭》、《军法看守所九年》等,
都是内容翔实的不朽之作。
在所坐过的牢房中,第八房于我独亲,原因是我在其中,一个人住了两年半之久,引起
我最多的回忆。第八房是在警备总部军法看守所的独居小房,在小房中,整天过四面面壁的
生活。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却面壁四面,小房有三叠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
和水槽,所余空间,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墙与地的交
接点上,有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三十乘十五厘米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
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料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
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
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班长不喜欢开门。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来,从
小洞办。这个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