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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数度随先父出征,沙场的残酷与刺激令臣心驰神往,对先帝的心也渐渐淡了,谷口一役归来,先父负伤,先帝过府探望,臣私下对先帝说,想了断这段君臣逆事。先帝不允,与臣在书房起了争执,臣也觉得愧负了皇恩,又稍稍回过心来,到动情处,臣在军中日久,便有些把持不住。那日之后,先父病势日沈,先帝数度来探,又带来太医良药,臣不可谓不感激动容。先父终是不起,临终前独留了臣一人,悲泣道:逆子,夏侯府数代清名,一朝污毁!那时,臣才知道那日书房之事,竟被先父看了去。然而臣不及辩白认罪,先父就去了。臣心憾恨,不由迁怒到先帝身上。先父死后哀荣,臣却只觉得耻辱仇恨,遂联了博山王叛乱,但先帝以先慈为挟,臣终是反出博山王,与卫大将军平了叛乱。臣归来后,先帝屡次微服私访,臣不能忘先父之痛,誓相决绝。先帝却在酒宴中置药,若说臣曾经还有愧,那时也只余恨了。帝王之爱,纵然居於人下,也是霸道至极。”
长孙止呻吟著,夏侯桀的话却一字一字刺进他心里,比胎动更让他感到痛苦。在他眼中,长孙预深沈而寂寞,几近献祭一般爱著夏侯桀。他虽然痛恨夏侯桀,却崇敬且贪慕著长孙预百死无悔的爱。
他不曾去想,那百死无悔的帝王之爱,沈甸甸地压在夏侯桀的身上,又是怎样滋味?
夏侯桀的神色冷漠得仿佛并非在说自己的过往:“那之后,臣在上林险些丢了一条腿,后去朔州筑堤遇险,为西娘所救。西娘至纯至真,臣在那养伤的一年里,与她结下百年之好,并决意归隐以逃脱先帝的桎梏。臣为躲避先帝,连送家书让先慈安心都不能。不想先帝终究还是寻来,臣带著西娘东躲西藏,却无法说明原委。那时西娘已有了五个月的身孕,经不住奔波而落胎,臣迫不得已只好现身却还是未能保住她母子的性命。”
西娘痛苦地惨叫,从天明到天黑,落下来一个血淋淋的男婴。这个曾经娇憨天真的豆蔻少女流著泪,死在自己的臂弯里,圆睁的眼到死都写满依恋。自己慢慢合上她的眼,似是将所有的光明都合上了。
他也还记得,那时长孙预就在一旁,脸色比他怀里的西娘更象个死人。他还记得,那时的长孙预说了句当时他还不明白真正含义的话:“朕赔不了你西娘了,但朕可以赔你一个孩子。”
西娘被追封,便是那个夭折的孩子也被葬入长陵,与他的爷爷做伴去了。但是,那又如何?死者已矣,哀荣又有何益?
长孙止勉强记得夏侯桀失踪的那一年多时间里,长孙预虽然理事如常,但却瘦得厉害,有时陪自己用著膳食,突然就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有时陪著温习课业,握著自己的手教自己写字,毫无预兆地就会晕厥过去,虽然会很快醒转过来,而且总是搂著自己微笑安慰,但小小年纪的他,却已经感受到父亲身上那绝望的哀伤。
他无数次听到父皇呢喃:是朕让他去的——是朕让他去的——
“臣失踪那一年多里,先帝让平虑公主时常到夏侯府里走动,宽慰先慈与家姐。平虑性情敦厚体贴,甚得先慈的喜欢,知道臣还活著,先慈便著意撮合公主与臣的婚事。臣对公主虽无对西娘那般的爱,但公主温柔沈静,臣也并不抗拒。再者,平虑是先帝的同胞亲妹,臣想尚主之后,先帝也不会再作纠缠,便同意了。”
长孙止还记得从朔州归来的父皇,苍白憔悴。直到一个多月后,与自己共进早膳时又如从前那样呕吐,召来了王淮后,父皇面上突然有了些微的喜色。但那日午后,就听说夏侯老夫人入宫,请求父皇将平虑公主下嫁。
阴差阳错,一步错,竟是步步错了。
长孙止心头茫然,腹内却是急痛不休,禁不住捧腹辗转。
夏侯桀终於起身到了榻前,轻轻压住皇帝的肩:“之后的事,陛下应当都清楚了。有些事,陛下甚至也参与其中。”
长孙止想挣开他的钳制,却只能拼尽全力去抵抗腹部的疼痛,面上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是泪。
夏侯桀淡淡道:“臣与先帝,纠缠了十余年,许多事,只能将来到地下再算了。臣固然对先帝有愧,先帝又何曾不负疚於臣,先帝的厚爱,令臣家破人亡,臣的至亲几乎全因先帝而死,先帝给臣的只是一个又一个死后的哀荣。”
不!父皇的本意不是这样的!
是你夏侯桀一直拒绝一直躲避才招来这些恶果!
父皇为你吃尽了苦!你却从不肯回头!
长孙止心底翻涌著无数的话,却不知为何喊不出来。
夏侯桀深深望了皇帝一眼:“臣会启程去接替夏侯昭,大央的边疆,臣会为陛下好好守护,但帝都,臣此生再不会回来了。”他说罢,提剑走了出去。
长孙曙及容休等人侯在殿外,见他出来,众人忙奔入。惟长孙曙不动,问了句:“大将军所言,皆是实情麽?”
夏侯桀脚步停了一瞬,复又快步离去。
朝阳,在他衣袂轻飞处,冉冉升起。
十三日后,夏侯昭赶回帝都,直入承乾宫。
长孙曙见到他,微笑道:“大将军下了剂猛药,虽不知对了皇兄哪个病症,但这几日,脉象已稳多了。再加你一帖温方,我就不必担忧了。”
夏侯昭稍稍安了心,这才行了跪礼:“恭喜殿下,如今已是大央的储君了。”
长孙曙忙扶他起来:“那是拗不过皇兄的意思,不必如此。皇兄刚服了药还未睡下,你进去看看吧。”
夏侯昭恭敬地应了一声,放轻脚步进了殿内。
时近暮春,阳光浓烈,荡漾在承乾宫中,明媚而温暖。
皇帝半躺侧卧在镂花窗橼下的榻上,容休正跪在榻前为皇帝轻轻地揉著腹。除了夏侯昭,也只有身为太医的容休勉强能亲近皇帝了。
长孙止最近身子益发沈重,便连躺也有些躺不住。腹里的孩子有一大半日醒著,乱踢乱动,容休知道皇帝产期临近,而胎儿却未完全转正位置,这种痛苦的翻转只怕还得持续十来日。
夏侯昭轻轻走过来,对容休使了个噤声的眼色,小心跪下来,接过了容休的手。
孩子比他离开时又长大不少。皇帝有了身子,耐不住热,早早就换上轻薄的夏衣,如水一般顺滑的织丝白衣,伏帖地勾勒出腹部隆起的曲线,也透著温烫的热度。
夏侯昭温柔地摩挲著,看著皇帝清减许多的面容又有些担忧感伤,微微皱起了眉。
长孙止原本微蹙的眉却舒展开了,颇愉悦地呢喃道:“嗯,就这样——”一句话没说完,突然觉得有些不对,睁开了眼。
绚目的明光里,夏侯昭的面容却清晰而深刻,让他清楚看到欣慰与担忧。
夏侯昭发现他睁了眼,一著慌,把手收了回来,以额点地:“陛下,臣有罪。”
长孙止淡淡看了他一阵,又合了眼:“回来了——继续吧——”
夏侯昭未料到皇帝竟是如此平静的反应,呆了半晌才应了个是,一路奔波赶回累哑的嗓子有些发颤。
一直照料皇帝睡去,又痴痴看了一阵,夏侯昭才轻步出了承乾宫。无论如何,他从边关归来,总有许多事务要禀於殿前的。
得了长福的指点,夏侯昭往凌波殿而去。时近初夏,凌波宫中半亩莲池已碧叶田田,青白色花苞挺然标立,蜂蝶翩翩,盛景繁华。
左相赵子议正从宫中出来,苍苍白发映著灼烈的阳光,盖过了纹彩玉簪的光华。
夏侯昭恭谨地折腰为礼:“赵相——”
赵子议也停步回礼:“啊,是上将军。令尊已到挹方了?”
“是。”夏侯昭知道祖母与赵子议是姑表兄妹,说起来,赵子议也算是自己的表叔爷,只是先帝驾崩后,两家多年没有来往了。
赵子议微微叹息:“我已告老致仕,不日就南归了,与你的父亲,大约再不能见了。”
老人的感慨,夏侯昭无言以对。
赵子议面容已老,目光却还清明,望著轩藏昂扬的夏侯昭,有些追忆的恍惚,却终只摇了摇头,慢慢远去了。
夏侯昭望著老人有些蹒跚的身影,伫立了一阵,才往宫中去。席案尚未撤去,长孙曙见他来了,叹了口气:“见到赵相了?”
夏侯昭点头。
长孙曙摇著头,有些惆怅:“先帝重臣,除了你父亲,硕果仅存的也就他了。今日一别,再无相见之期了。”
夏侯昭沈默良久,才将军中一切细细回禀了长孙曙。待听到夏侯桀一抵挹方,厥人远避一节,长孙曙微微有些笑意:“大将军毕竟是大将军。”
夏侯昭虽是夏侯桀的儿子,却从未亲身追随父亲从征过。这次也是首次见识夏侯桀治军的风采,那种沈著如山岳的从容,王指点将的气度,万众山呼的拥戴,是他从未了解过的。
那样的父亲,与皇帝叱骂声里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夏侯桀不同,与长陵前安静焚香扫沐的夏侯桀也不同。
两人就军机又商谈许久,这才离了凌波殿。途经荷池,长孙曙指著那繁华景致,淡淡道:“此景虽好,却不堪秋霜。”
夏侯昭见他有伤感之意,却不甚明白意下何所指。
承乾宫中,赵子议方走不久。长孙止并未在榻上躺著,而是抚托著沈沈大腹,在长案前看著一幅卷轴,见他二人进来,道:“阿曙,你过来看看。”
夏侯昭只得在下面跪著。
长孙曙快步过去,扶住皇帝。再看那案上长卷,灰底碎金的纸张已略微泛黄,可见有些年头。但卷轴处无丝毫破损,看得出来收藏者的用心。
浓墨书就的四个大字,虬劲饱满,经年之后仍透逸著上品云松墨的沈香。
政、者、正、也。
长孙止凌虚抚过每一笔的转折:“这是赵子议拜左相时,与相印一道赐下的。”
长孙预生命的最后一个月时,亦师亦父的李臻中风垂危,无法理事。长孙预抱病亲往李府问疾,准其告老还乡。十日后,擢右相赵子议为左相,并亲书了这幅字与他警勉。
这幅字,也成了长孙预最后的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