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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如晤(原名悲伤的体验)-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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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但对她的母爱则不然,那独特的为人之母的快乐从此被剥夺了。任何地方或任何时刻,她再也不能把儿子抱在膝上,或替他洗澡,或讲故事给他听,或为他的前途拟定计划,更别说抱孙子了。

    他们告诉我伊现在解脱了。他们告诉我伊安息了。凭什么他们这样肯定?并非说我怕所发生的是最坏的情况。伊临终前说了一句话:「我与神和好了。」她并非向来都是这么温驯的,不过,她从不撒谎。她也不容易受骗,更不会为了自己的好处,自欺欺人。所以,我指的不是那样的情况。但他们凭什么这样肯定一切的愁烦会随着死亡结束?基督教世界有一半以上,东方则有上百万的人,相信另一回事。谁知道她已「安息」了呢?为什么分离(如果不是别的)——那使留下来的情人受尽煎熬的分离——对离去的那位却丝毫未带来任何痛楚的感觉?

    「因为她在神的手中」。若是这样,她从来都在神的手中。我已看够这双手在人世中如何对待她。难道人一离开躯壳,这双手会立刻变得温和起来?若是这样,为什么?如果神是良善的与神会伤害人不能同时成立,那么,神并不良善;否则,便是根本没有神。因为在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的人生中,他伤害我们,超过我们所惧怕的,也超过我们的想像。如果神的良善与神会伤害人可以相容,那么,他便能在我们死后仍旧伤害我们,且像死前那样让人难以忍受。

    有时,我忍不住想说:「神赦免了神」。有时,这样说还赚客气。但是,如果我们所信的是真的,神并未这样作。他乃是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说啊,逃避现实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们正活在苦难的凌迟里,逃脱不了的。事物的真相,加以逼视,任何人都受不了。而且,到底怎么一回事,或者为什么,这事物真相会这儿那儿随处开花,(或化脓),形成一种可怕的现象,叫意识?它又为什么制造出像我们这样的东西,能把它看穿,看穿之后,又在厌憎中畏缩?到底有谁「更奇怪了」,虽无任何需要在那里催逼,却情愿看穿它,并且不辞辛苦地挖掘它,即使所见的景象在自己心中留下无法愈合的溃疡?——只有像伊这样愿为真理付出代价的人。

    如果伊「不存在」了,那么,她便从未存在过。是我误把一堆原子当作一个人。其实,现在没有,也从未有过任何人。死亡止暴露了一直都存在著的虚无。被我们称为活著的,不过是些尚未被揭下的假面象。所有人都同样破产,只是有些人尚未当众宣告而已。不过,这样说也是荒谬;向谁揭露虚无呢?向谁宣告破产呢?向一盒盒的炮竹或原子堆。我绝不相信,更严格地说,我无法相信—堆物理事件能把错误加在另一堆物理事件上。

    不,我真正的惧怕与唯物主义无关。如果唯物主义合乎真理。我们—或被我们误认为「我们」的一一便可以逃脱了,逃脱痛苦的凌迟。多吃几颗安眠药就成了。我最怕的是,原来,我们是陷在捕鼠器中的老康,或者比这更可怕,是实验室中的老鼠。我相信有人说过:「神总是把事物几何化」,倘若算实是「他一直都在进行活物解剖」呢?。

    迟早我都得不带修饰地面对这问题。除了自己迫切的希望之外,凭什么我们必须相情,根据一切可能想得到的标准,神果然是「良善」的?所有浅显的证据不正恰好指向相反的可能?我们用什么来反驳这些证据?。

    用基督来反驳,但是,假如我们把他误认了呢?他临终前所说的话再清楚不过的了。他已经发现那被他称为「父」的,竟然与他向来所设想的不一样,而且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令人惊骇。长久以来用心安置,设饵巧妙的陷阱终于在十字架上发动了。一种卑劣的,已付诸行动的恶作剧终于大功告成。

    那把所有祷告和希望给封杀掉的,是回想起伊和我一切无效的祷告和错谬的希望,这些希望并不是单由我们自己的「异想天开」支撑起来的;那鼓舞我们,甚至逼使找们过度乐观的,原是错误的诊断、X光片、异常的病势好转和甚至可列为奇迹的短暂痊愈。于是,我们一步步「被带上通往花园的幽径」。然而,一次又一次,当他显得最有恩典时,其实,正在准备著下一回合的凌迟。

    那是我昨晚写的,是怒吼,而非思考。现在,让我重新再写一遍。认为神并不良善的想法合理吗?神真的那么恶劣?——宇宙的虐待狂,存心播弄人的白痴?。

    这样形容,不说别的,未免太将神人格化了。仔细想想,这比把他刻划成一个年纪老迈、胡须修长、神情严肃的国王还更拟人化。这类老王似的形象近乎容格式的原始类型,大抵将神和童话故事中年迈而睿智的国王、先知、圣人、或魔法师联想在一起。虽然依造型看,这是人的样子,但它已喻指超乎人性的东西。至少,它让你得到一个概念,这东西比你古老,知识比你渊博,是你无法测透的。总之,它保留了神秘的性质,所以,给希望留下了馀地,同时还容许你惧怕它或敬畏它——虽然,这惧怕不必是对王之性喜随兴作孽所油然而生的畏惧。至于我昨晚所勾勒的图画,则完全是像S。C。这样的人的画像。——从前,他常和我一起用晚餐,老爱告诉我那天下午他如何整自己养的猫。像S。C。这样的家伙,无论格局如何扩大,都无法发明、创造、或治理任何东西。他只会设下陷阱,放饵诱杀它们。他也绝想不到要用爱、笑、或水仙花、或霜气凝重的晚霞作饵。这样的人创造宇宙?他连一句笑话、一个鞠躬、一声道歉、或一个朋友,都制作不出来。

    或者,可否像走后门似的,透过一种极端的加尔文主义,严肃地引人一道有关神并不良善的概念?你尽可说所人的人都堕落了,都坏透了,坏到一个地步,连我们对良善所持的概念都不值一顾。或者,再糟糕人过——我们将某事物视为良善的这事实恰足以作为证据,推知这事物其实是恶的。现在,我们最怕的事变成真的了,神的确具有一切我们认为恶的特性—一无理、爱虚荣、自以为是、不公义、残酷等等。但是,所有这些「我们看为」黑的,其实是白的。是我们的败坏使它们看来是黑的。

    是又怎么样?单凭这点,为了一切现实的和「设想出来的」目地,便能像海绵吸水一样,把神抹煞得精光。良善这个字应用到他身上,变成毫无意义:就像abrdcadabra这个字一样。我们失去了顺从他的动机,甚至也不再怕他。的确,我们有从他来的各样威胁和应许,但是,凭什么非信不可?若从他的观点看,残忍是「良善」的,那么,说谎便也是良善的。就算这些都是真的,又怎么样呢?如果神对良善的看法与我们的有这样大的出人,那么,被他称为「天堂」的,也许我们应称为「地狱」,反之亦然。最后,如果事物的真相到头来对我们是这样的毫无意义,——或者,反过来说,如果我们真是这样十足的白痴,——那么,竭智思考有关神或其他事物的努力有何屁用?这个结,当你试若想把它拉紧时、它反而松开了。

    为什么我容许这样龌龊、荒谬的想法在自己心中落脚?难道任由感觉伪装成思想,就能让自己麻木些吗?所有这些随笔简直就是无意义的挣扎,出自一个不愿接受这项事实的人:对于苦难,除了捱忍之外,人实在完全束手无措;除了不愿接受这事实之外,这人还以为仍有办法化解痛苦,叫它不再折磨人(多么希望他能找到办法)。其实,看牙医时,手紧抓著躺椅的扶手或平放在腿上,并无区别。无论如何,钻牙机还是继续钻下去。

    丧妻的悲恸,感觉上,好像惧怕一样,也许,更严格地说,像悬空。或像等待——一整个人虚悬在那里,枯候著某事的发生。这使人生蒙上了一层终久宿命的感觉、似乎任何事都不值得开始。我整个人无法静定下来;老是猛打呵欠,终日惶惶不安,终抽了又抽。在这之前,我总觉时间不够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就只剩下时间,最纯质的时间,虚空的昨往今来。

    夫妻血肉相连,合成一体,或者,你喜欢的话,本像一条船。现在,右边的引擎失灵了,我,左引擎,再勉强叽哩嘎啦,也得继续往前发动,直到抵达港口,或者,直到旅程的终点。港口?我怎敢这么说?避风岸罢了。横在眼前的更可能是暗夜、震耳的暴风、狂浪。而任何闪烁在陆地的灯光也许只是落难者求救的信号。这曾经是伊搁浅的岸滩,也曾经是我母亲的。这是她们被迫登陆的地方,而不是目的港湾——我这么说。

 第三章

    说我一天到晚想念伊,与实情不符。工作时,与人交谈时,怎能分神去想伊呃?不过,那些不想伊的时刻,恐怕是我最糟糕的时刻,因为虽已暂时将缘由抛诸脑后,却依稀觉得像有什么事出了岔,整个人不由得怅然若失起来。这就像在那一类的梦境中,什么可怕的事都没发生——吃早饭时,你若把梦里的情景说给人听,任谁也不以为稀奇一一但是,整个梦的氛围和味道却活像你遇见了鬼。就是这样的感觉。我看见山梨果开始变红了,却一时想不起来到底为什么在所有东西中,它特别引我黯然神伤。我听到钟响,那里头向来有的一种音质兀然消失了。这世界怎度搞的?变得如此平板、破落、疲惫?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

    这是我所怕的事之一。心头的剧痛、午夜的惊狂终于逃不过自然的定律,势必平息下来。但随之而来的是什么呢?就是这种麻木吗?这种荀延残喘?是否这样的时刻终于会来到,我不再继续求问为什么这世界看起来像一条鄙陋的大街,因为我将对污秽视若无睹?是否丧妻之恸终会式微、退落,我整个人将变得百无聊赖,成天头晕晕的,直想吐。

    感觉,感觉,层出不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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