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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呼天成的目光像筛子一样,在人群里滤来滤去。他的眼神总是有意无意地瞥向王家妯娌们站得那一块,先是看着于凤琴的二嫂,直看着她把头勾下去,脸慢慢地红了;而后又看她的三嫂,这女人没主意,一看就把她看慌,看得她手脚都没地方放似的;接下去,他盯住了她的婆家妹子,她还是个没出门的姑娘呢,人是很泼辣的。他的视线在她们的脸上来来去去的一连滤了三遍!往下,他叹了口气,温和地说:〃'箩'了就是'箩'了,这也不是一个人,大家都看着的嘛。承认了,还是好社员。要是不举,查出来了,那就不好了……〃说着,他用全身的气力炸声喝道:〃再举!〃
就这一声吆喝,会场上的妇女们大多都把手举起来了。特别是王家妯娌们,一个个也都把手举起来了。虽然很勉强,可到底是举了手了。于凤琴的大嫂,在举手的时候,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她这一哭,就把全村人的目光吸过去了,人们都看着王家妯娌们站的那一块,看到了王家那些举着手的女人们……到了这时候,呼天成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呼天成说:〃运动嘛,大家都看见了,也不是哪个人的事。唉,都把手放下吧。这事就到此为止了。凤琴还是社员,就由队里出钱殡葬吧。有啥责任,我担着。〃
说到这里,呼天成话锋一转,说:〃现在,大伙都跟我走!〃
就这样,一村人,一村人哪!在都还没愣过神的时候,就都乖乖地跟着他走了。这就是魔力,呼天成就有这样的魔力!呼天成把全村人带到了他的家门口,紧接着,就有民兵们从他家的院子里抬出了八棵大榆树!这八棵大榆树是他连夜叫人伐倒的。当村人们看见这些榆树一棵棵从院里抬出来的时候,一下子就围上去了,一个个啧着舌说:〃乖乖,都是当梁的材料哇!〃
到了这时,呼天成才说:〃我现在告诉大家,连续这半个多月,开会是干啥哩?是聚人心哩!聚人心为啥?一句话:建新村!〃底牌摊出来之后,呼天成又说:〃咱呼家堡祖祖辈辈为建宅子发愁,为宅基地闹纠纷,再不能让子孙们愁房子的事了!从今天起,咱呼家堡由村里集体建房,建排房!以后再有人来咱呼家堡参观,咱就是真真白白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了!我,做为呼家堡的当家人,今天就带个头,把俺家这八棵大榆树贡献出来,给村里建新村用!……〃
人心不是秤么?人心又是多么容易称啊。八棵树,就把人心称出来了。八棵树,就买下了全村人的心。心当然不是豆腐做的,心是由血脉聚的,可血脉又是什么呢?血脉是五谷杂粮喂养的,可喂来喂去,喂的不就是一个〃活〃字么?!此时此刻,人们就觉得,那八棵树已是一个巨大的数字了。那八棵树,就足以让人信服他们的当家人了。于是,人们又一次感动了,村民们纷纷说:建!天成,只要你当支书的撑住头砸锅卖铁咱也建!
这时,天成娘从院里走出来。她出了门,就那么默默地站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呼天成看了娘一眼,就大声说:〃娘啊,你也别怨我。谁叫恁孩儿是呼家堡的当家人哪!只要新村建成,我死也瞑目了!〃
就是这么一句话,就更让村人们激动了。德顺一跺脚说:〃既然要建排房,我那建房的砖瓦,也都献出来吧!〃
于是,呼天成带头鼓掌!
一时,村街里又是掌声雷动!!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在呼天成从大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呼天成在大寨参观的时候,感触很多呀!要说,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陈永贵头上的那条白毛巾。他觉得他头上裹一条那样白毛巾,其实是很〃显摆〃的,那已变成了一种象征。什么东西一旦成了象征,你就得一生一世背下去。他心里说,你老陈已到了这一步了,还包那白毛巾干啥?人都到这份儿上了,用得着那样么?!你要是真不想脱离群众,就别到北京去,你去北京干什么,那是你呆的地方么?!在这一点上,呼天成就显得更清醒一些。他觉得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人,到了北京,决不会有好结果的。可他却很喜欢大寨的窑洞,那一排排新圈的窑洞,曾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尤其是晚上,那一排排、一层层的灯光,就像是一列列行进中的火车一样,很震人哪!于是,在回来的路上,他就想好了,他要扒掉一家一户的旧宅,建新村。他一定要建新村。他是一个做大事的人,他要建的不仅仅是整齐划一的房舍,他要建造的,是一座有凝聚力的〃新村〃!那在全国,也将是独一无二的。这个念头在他心里已经埋了很久了。现在,它越来越明晰了。他心里非常清楚,建排房并不是他的目的。首先,他要推掉呼、王、刘三姓赖以生存的基础,推掉那一直妨碍着他的〃辈份〃。宅子是人的基础啊,那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宅基,贯串了多少人的血脉故事?又联络了多少亲情和纠葛?在平原的乡村,盖房是联络情感的最好时机,那时候,不管谁家盖房,凡是沾亲带故的,都是要去帮忙的。你搭把手,我撺个忙,这么丝丝连连的,就一代代永远扯不清了。那墙头上垒的并不只是黄土,那是时光,那是〃辈份〃,那是一姓一姓的粘连。在乡村里,那〃辈份〃,那扯不尽的粘连,足可以消解任何权威!那么,要真正树立起一种权威,就必须拆掉这些东西。宅基是藏人的,推掉一家一户的宅基,人就无处可藏了。到了那时候,房子是村里的,人赖以生活的基础就彻底发生变化了。这些,呼天成是不会轻易跟人说的。
他要在呼家堡建一座理想的〃新村〃!
就在那天晚上,秀丫又到果园的茅屋里来了。
进了门,秀丫默默地说:〃要建新村了。〃
呼天成说:〃是。〃
秀丫说:〃凤琴死了……〃
呼天成突然说:〃像这种人,死了也好。〃
秀丫身上一寒,喃喃地说:〃你太狠了。〃
呼天成淡淡地说:〃羊有时候就得赶一赶,你不赶,它就不走。〃
秀丫默默地说:〃都是个人哪……〃
呼天成朝门外看了一眼,说:〃你听一听外边,那声音就要来了。那是人的声音么?人到了一定的时候,也就不是人了。〃
秀丫心里说,我怎么就喜欢他呢?我为什么喜欢他?不管他干什么,我怎么就单单喜欢他呢?!
呼天成冷冷地说:〃脱!〃
三、展览台
这年春上,呼天成在呼家堡组织了一个别开生面的展览台。
在这个展览台上,最先展出的是王麦升的指头。
麦升的指头是在扒旧屋时用瓦刀砸掉的。在那段时间里,麦升精神上一直恍恍惚惚的。老婆死了,还是上吊死的。这件事,对他来说,是有切肤之痛的。最重要的是,她没有女人了。女人在的时候,也不显什么,就觉得她厉害,〃强粮〃。可女人一死,家就不像个家了。于是,女人的种种好处也就显出来了。女人个虽小,麻利呀!在家里总是丢耙拿扫帚的,喂猪、喂鸡、做饭、涮锅,每到夜里,那被窝总是热乎乎的,你碰她一下,她还抖呢。三个孩子,大孬、二孬、三孬,麦升从来没管过,都是女人管的。夜里,女人总是从这个床上爬到那个床上,给这个盖盖那个掖掖,或是打一巴掌,孩子们就老实睡了。一到早上,女人的骂声就响起来了,那简直就是他王麦升家的起床号……女人不能算是个好女人,可好歹也是他的女人哪。走了,没人说理,也没法说理。他心疼,心里藏着恨呢。可恨谁呢,又说不清。所以,每天走出来的时候,就木木的,两眼放出怔怔的邪光。干活时,恶恶的,下手很重。有一天,他扬起手里的瓦刀时,却清清白白地看见女人向他走来了,女人利利亮亮的……就这么一不留神,他把指头砍掉了!
指头砍掉那一刻,他心里刺了一下,而后就不知道疼了,只觉得指头木了,有什么湿湿地流出来,心里却很畅快。立时,就有众人围上来说:〃指头!麦升的指头!〃
于是,人们忙乱着,就四下里去找那掉在砖缝里的半截指头,扒来扒去,终于找到了。就有人举着说:〃看,找着了,麦升的指头!麦升的指头!〃麦升却愣愣地站在那儿,举着他的一只手。
有人问他:〃疼么?〃
他皱了皱眉说:〃不疼。〃
他是真不疼,手是木的。断的地方白森森地露着骨头茬子,却没有血。
这时,呼天成走上前来,从人们手里接过了那半截沾了很多土的中指,看了一眼,而后对麦升说:〃去包包吧。〃
麦升冷冷地说:〃算了。〃
呼天成又重复说:〃包包吧。让秀姑给你包包。〃
这会儿,麦升手上的血才涌出来了,就有人拽着把他拖到了卫生室去了。
第二天早上,人们上工的时候,呼天成把全村人领到了大队部的门前,那里已经又垒好了一个红颜色的〃展览台〃。展览台上有三个金黄色的大字:英雄榜。在〃英雄榜〃下边,钉着一排钉子……呼天成高高地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提着一个红鲜鲜的布条,布条上拴的正是麦升的那半截指头!
呼天成高声说:〃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指头,麦升的指头。这仅仅是指头么?不对。这是一种精神!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咱们建新村,要的就是这种精神!人是活啥的?活精神的!十指连心哪,人家麦升的指头砸掉了,连眉头都没眨一下,这才是呼家堡人的作派!从今天起,号召全体社员都向王麦升学习!扒房这边,也由麦升负全责……〃说着,呼天成十分郑重地把那个拴有红布条的半截指头挂在了〃英雄傍〃下边的第一个钉子上!
就从这天起,每到上工的时候,呼天成就把全村人带到〃展览台〃的前边,让人们看一看挂在那里的〃断指〃,而后对着那〃断指〃三鞠躬!以后,在建〃新村〃的过程中,这就成了呼家堡的一种仪式。
当王麦升的指头挂在那里之后,麦升就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