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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灵机一动,决定要组织军人中心。
在当时这是一个全新的观念,但贞苏姨妈却是专心致意、全力以赴。往年百德街上用马拖的街车如今已被一辆新电车所取代了。可是当贞苏姨妈傲然地站在贝雅古屋前伸指示意时,电车仍会像往日的马车一样,发着刺耳的刹车声,甚至铁轨和电线都爆出火花,为贞苏姨妈停了下来。于是她一手提着曳地的黑色长裙,一手握着写满当地有钱贵妇的名单上了车,她们都将成为这个军人中心的赞助人。但只有我们这些深识她为人的人,才了解隐藏在这一切活动之下的,乃是她那过度怕死的怪异心理。
由于她的病,贞苏姨妈的经济开始发生问题。她每周必须作一次新的化验,以断定她血液中含糖的成份,这是一项既复杂又昂贵的检验程序,需要黄医生或他的妹妹亲自上门来办理。
但是黄文婷终于教会我如何作这个每周的化验工作。整个化验过程包括好几个步骤,其中最要紧的是把最后调成的混合剂用恰当的热度烘热它。在我们那个光线不足的厨房里,要用煤炭炉烘东西实在很难做得绝对准确,但我还是终于把它学会了。从此之后,每个星期五就由我来混合化学药品,从事检验的工作。如果那些混合剂在加热之后仍保持澄清,那便表示病情没有恶化;一旦混合剂变成黑色时,我就要立刻通知黄医生。
那年的春天,伟廉回来度假,那也是他按立作牧师前最后一个假期。两年前他大学毕业,如今正在念神学院的最后一个学期。那是一个天气很暖的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父亲把卅只表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一个个地摊开来,接着就忙着在他的小记事本上写下:“慢两秒!”“快五秒!”,记事本上的字迹整齐、秀丽。伟廉则在高声朗诵一本荷兰的宗教改革史。
突然街巷的门铃响了。我们在餐厅窗外装了一面镜子,正对着侧巷的门,这样我们在未下楼前,就可以看见是谁在按铃。我匆匆朝那面小镜瞥了一眼,人立刻从桌旁跳了起来。
碧茜略带责备地说:“柯丽!你的裙子!”
我总是忘了自己身穿长裙。许多时候因此走路太快而扯破了裙边,忙得碧茜花费许多晚上为我缝补。我一口气跃下五级楼梯。站在门口捧着一束鲜花的乃是黄文婷。不晓得是春夜柔和的气息或是伟廉那戏剧性朗诵的声音,使我有着特别的一种感受,我突然意识到黄文婷与伟廉这次的见面必然会是极不寻常的一刻。
当我打开门时,文婷把那束鲜花递给我,说:“柯丽,这是给你母亲的,我希望她……”
“不!不!你拿这束花!你捧花的姿态真美!”说完,我连外衣也没替她除下,就硬绷绷地把她从后面给推上了楼。
我把她推进餐厅门口,为了急着要看伟廉的表情,我几乎踏到文婷的鞋跟。我知道事情会如何变化,因我当时正活在爱情小说之中。自从遇见卡莱以来,我从图书馆中借来英文、荷文和德文三种不同语文的爱情小说。如果喜欢某一本,我则更要同时读遍三国文字的版本。这种英雄遇美人的镜头在我脑海中早已被我预演不下千次以上了。
伟廉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眼睛紧盯着文婷。这时父亲也站了起来,带着一股旧派的语气说:“黄小姐,让我来介绍,这是我的儿子伟廉;伟廉,这就是我们时常谈到的那位多才多艺、心地善良的女孩。”
但我怀疑他俩是否听见了父亲的介绍词,他们彼此热切地对望着,仿佛世间不再有别人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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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伟廉按立作牧师之后两个月,伟廉和文婷结婚了。在筹备婚礼的那几个礼拜当中,我心中一直漂浮着一丝快乐的思想:卡莱会在场的!婚礼那天,天气凉爽而晴朗。在礼拜堂前排的来宾当中,我一眼便看见卡莱。他正像其他的男宾一样,穿戴得十分整齐,但在我眼中他乃是最漂亮的一位。
我呢?自从我上次见过他之后,自己也变了不少,至少我们之间年龄的差异不再像以前那样严重。如今我廿一岁,他廿六岁。
当然就算年龄的差别不提,我还有其他的烦恼——我长得不美。即使在这种罗曼蒂克的日子里,我仍挥不去这种不快的感觉。我的颚骨太方,腿太长,手又太大。但是我诚心相信——何况所有书中也都这么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在爱我的人眼中我应该是最美丽的。
那天早上,碧茜替我做了头发,她花了一小时的工夫替我卷烫,直到头发在我头上耸了起来。奇怪的是直到现在它还能保持原状。我的丝质长裙也是碧茜亲手缝制的,她为我们家中每位女的都缝了一套。因为我们的钟表铺每周做六天的生意,而礼拜天碧茜是从不缝纫的,因此她只得每晚都辛劳地在灯下工作。
如今我向周围一看,我敢断言碧茜为我们所制成的新衣绝不比其他任何时装逊色。婚礼完毕,当客人向门口拥去时,又有谁会猜想到为了购买这种光滑而索索发声的丝绸,父亲得放弃他的雪茄烟,贞苏姨妈也得放弃点燃她房间的炭火呢?
“柯丽?”
在我面前站着卡莱,他手里拿着那顶高的黑礼帽,眼睛不停地在我脸上来回搜索着,好像不能断定是否认错了人。
我说:“是的,我是!”随即抬头向他笑笑。卡莱,是我!是我!你果然来了,这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刻!
“但你——你长得那么成熟了。柯丽,原谅我,你当然已经长大了,只是在我想像里你一直是个有双深蓝眼睛的小女孩。”他又向我注视了许久,然后温柔地加上一句:“如今这个小女孩已成了一位淑女,而且是十分可爱的一位。”
顷刻之间,我觉得教堂中那嘹亮的琴声是为我们弹奏的。卡莱伸过来的臂弯有如天上的明月,我把那只戴着手套的手放进他的臂弯里,这才使我不致于乐得魂飞天外,冲上九霄。
正月里一个风雨交加的星期五早上,我的眼睛突然看见一件大脑所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玻璃试管里的液体在厨房的炉子上显得浓浊、黯黄。
我无力地靠在那个古老的木制水盆旁,闭上了眼睛:“神啊!但愿是我把化验的手续弄错了。”于是我仔细回想检验时的每一步过程,又细细地查看装着不同化学药品的瓶子与量药用的茶匙。不,我没有弄错!
那么,必然是这个厨房不好,这里光线时常不足。我用一块隔热布擎起试管,跑到餐厅的窗口。
是黑的!黑得可怕!
握着试管,我气息败坏地跑下五级楼梯,冲进修理室的后门。父亲戴着审视珠宝用的眼睛,站在新来的学徒身后,正在熟练地帮他从摆在面前的许多零件中挑选出一个极其微小的零件来。
我透过修理室的玻璃窗向铺子里望去,碧茜正站在收钱的柜台后面与一位顾客谈话。其实她不是顾客,只是一个讨厌的妇人。我认识她,她是来讨教买表的知识的,然后就会到对街新开的表铺康先生那儿去买表。但父亲与碧茜似乎都不介意,这类的事最近越来越多了。
待那妇人一离去,我就冲了进去,手中拿着这只泄漏秘密的试管。
我哭着说:“碧茜!呵,碧茜!那液体变黑了!我们怎么对她说呢?我们该怎么办呢?”
碧茜很快地由柜台后走过来,用手臂怀抱着我。父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他看看试管,看看碧茜,又看了看我。
“柯丽,你做的绝对准确吗?每一个步骤都正确?”
“是的,爸爸。”
“亲爱的孩子,我也相信你做的绝对正确,但我们仍须得到医生的判断。”
“我这就去。”我说。
于是我把那难看的液体倒进一个小瓶里,匆匆跑过被雨水冲洗得滑溜溜的哈林街道。
黄医生又请了一位新的护士,我在候诊室中默默地等了半小时,心中万分难过。终于他的病人全走了,黄医生把那只瓶子带进他的小化验室里。
不久他出来对我说:“柯丽,你没有做错,你的姨妈最多还能再活三个星期。”
回去后我们全家聚在钟表铺里开了一次家庭会议。妈、安娜姨妈、父亲、碧茜和我都在场(娜莉要到晚上才能教完书回来),大家都同意应当让贞苏姨妈立刻知道这件事。
父亲这样决定:“我们一齐去告诉她,不过由我来作开场白。”然后他突然脸露光彩地说:“也许她会因自己一生的成就感到欣慰。她素来就极看重个人的成就,又有谁说她的看法不对呢?”
于是我们这小小的行列就踏上了楼梯,向贞苏姨妈的房间走去。父亲敲敲门,贞苏姨妈在里面应了一声:“进来。”随即又像她惯常所作的一样加了一句:“请随手关门,免得死亡走进我的门来。”
她坐在那张桃花心木制成的圆桌子旁,正在写另一篇为军人中心筹款的文章。但当她见到这么多人一齐进来时,立即放下手中的笔,目光由一个面孔移到另一个面孔,最后落在我的身上,然后突然略有所悟似的喘起气来。这是礼拜五早上,而我还未上来向她报告检验的结果。
父亲温柔地开口了:“我亲爱的姨姐,有一个快乐的旅程是每个神的儿女迟早都要走的,有些人要两手空空地见他们天上的父亲,但你去时,却是带着丰富的礼物!”
安娜姨妈大胆地启口:“你所组织的会社……”
妈妈接着说:“你一切的著述……”
碧茜说:“你所募捐来的巨款……”
我也开口说:“你的演讲……”
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