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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心发愁的是今天我要开始上学了,要离开这间古屋、爸妈和姨妈们,要离开这一个熟悉、可爱的地方。我抓紧楼梯上的柱子,以致当我绕着柱子旋转时,我的手心发出吱吱的声音。不错,小学离开我们住处不远,只有一条半街的距离,娜莉已经去了两年,从来也没有困难。但娜莉与我不同,她人长得漂亮,举止又斯文,而且她从来不忘记把手帕带在身边。
当我下到楼梯的最后一个转弯时,我突然想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方法。那个方法既清楚又简单,以致我禁不住大声笑了出来。我只要坚持不去就行了!我可以留在家里帮安娜姨妈烧饭,妈妈会教我读书,那么我就永远不必进到那间丑陋的建筑物里去。我终于放下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十分开心地从最后三级楼梯上一纵身跳了下去。
碧茜低声说:“嘘!柯丽!千万别作出什么事来惹贞苏姨妈生气。”随后又带着半信半疑的语气说:“我敢担保爸妈和安娜姨妈会喜欢娜莉的新帽子。”
我说:“碧姨不会喜欢。”
娜莉说:“她从来没有喜欢过任何东西,所以她不算。”
碧姨是妈妈的大姐,由于她对什么事情都要埋怨、批评,因此我们小孩子也最不喜欢她。她曾在有钱人家中作过三十年的保姆,因此经常把我们的一举一动拿来与她所熟知的绅士淑女相比较。
碧茜指着墙上的挂钟,一只手指按着嘴唇,轻轻地打开餐厅的门。那是已是八点十二分,早餐已经开始。
伟廉得意地说:“迟到两分钟!”
碧姨说:“吴勒家的孩子是从不迟到的。”
父亲打圆场说:“但他们总是来了,这就使餐厅生色不少!”
我们三个心不在焉地站在那里,贞苏姨妈的座位是空的。
待我们把帽子挂好之后,碧茜满怀希望地问:“贞苏姨妈今早没有起床吗?”
妈说:“她在厨房里熬补药。”随即给我们每个人倒了咖啡,并且低声说:“今天我们大家要特别体贴贞苏姨妈,因为今天是她丈夫妹妹的忌辰——或许是她丈夫的表妹吧?我记不清了。”
安娜姨妈接嘴说:“我还以为是她丈夫的姨妈呢!”
碧姨说:“是她丈夫的表妹。慈悲!慈悲!”
妈连忙接口说:“不管怎样,你们都晓得这些忌辰常使贞苏姨妈身心不宁,因此我们要尽力设法帮助她才好。”
碧茜在圆形面包上切下三块,我则忙着扫视餐桌上的每一位大人,想看看哪一位会对我打算留在家中不上学的主意较热心支持。父亲对教育十分重视,认为它几乎与我们的宗教信仰一样重要。他年轻时因环境所迫,很早便辍学在钟表铺中工作,虽然日后他继续自修,研究历史、神学和文学,而且学会了五种不同的语文,但他一直仍为自己年幼辍学而感到遗憾。他一定会坚持我去上学的,而父亲要什么,母亲也自然会附和。
那么安娜姨妈呢?她常对我说,她少不了我上楼下楼替她做差事。由于母亲体弱,我们一家九口人大部分的粗工都落在安娜姨妈肩上。她是母亲四姐妹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也有像母亲那样的慷慨精神。我们大家都相信安娜姨妈所做的这些是有报酬的。事实上父亲每到了礼拜六,都会给她一个银币。然而等到下一个星期三,当买蔬菜的人来时,父亲常常又会向安娜姨妈要回那个银币,而安娜姨妈也总是原封不动地奉还。是的,在这件事上她会站在我这边的。
于是我开口了:“安娜姨妈,我一直在想等我上学以后,你的工作会很辛苦,所以……”
我的话还未说完,突然一声奇怪的深呼吸声令我们大家都抬起头来,是贞苏姨妈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一杯浓浓深褐色的液体。她深深的吸足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举起杯子送到唇边,一口气饮下,然后再深深地呼一口气,把杯子放在墙边的柜台上,坐下来。
她开口说:“医生又晓得什么呢?”好像我们刚才一直在讨论她吃药这回事一样。“这是卜医生开的一剂药,但药有什么用?一个人的日子到了,还有什么能挽回他的生命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在笑。贞苏姨妈这样怕死看来可笑,实则不然。我虽然年幼就已经晓得怕死不是件好笑的事了。
父亲温和地抗议说:“贞苏姨妈,药物也延长了许多生命。”
“药物可没有延长祖斯雅的生命,她还有鹿特丹最有名的医生照料她呢!今天就是她的忌辰,她去世时还没有我现在这么老。那天她与平日一样地起床、穿衣、下楼吃早餐,就像我今天一样。”
接着她开始详细描述祖斯雅在世最后一日所作的每一件琐事。但突然她的目光落在木钉上娜莉的新帽子上。
“一个皮暖手筒?在这种季节里戴这东西!”她以命令似的口气问着,每一个字都带着怒意。
娜莉低声说:“贞苏姨妈,那不是个暖手筒。”
“那么可以告诉我那是什么吗?”
碧茜赶忙替她回答:“贞苏姨妈,那是一顶帽子,是隔壁温戴华太太送的意外礼物。她多好啊……”
“呵!不。娜莉的帽子是有帽边的,所有正派家庭的女孩都应戴有边的帽子。我知道她有一顶那种帽子,因为是我自己出钱给她买的。”
贞苏姨妈眼中充满着怒火,娜莉的眼中则满了泪水。幸亏妈妈出来解围,她说:“我不敢确定这盘乳酪新不新鲜。”边说边用鼻子闻着放在餐桌正中的一大盆黄色乳酪,随后又把它推到父亲座位旁边说:“嘉士伯,你说呢?”
父亲是个不懂得掩饰的人,他也一向看不出别人故意掩饰的用意。他信以为真,也就一本正经地在那盆乳酪上闻了个老半天。“亲爱的!我敢断定这乳酪是新鲜的,新鲜得就像刚送来的一样。你知道史提伟先生的乳酪向来都是——”妈妈在一旁拚命以目示意,父亲望望妈妈,又望望旁边的贞苏姨妈,满脸迷茫的表情:“呵,唔——贞苏姨妈——唔——你觉得怎样?”
贞苏姨妈一把抓起那盆乳酪,道貌岸然地朝里面审视个不停。如果有一件比穿摩登衣服更冲犯她的事,便是坏了的食物。过了好久,她才带着几分勉强地表示同意,认为那盆乳酪是好的。这么一来,帽子的事倒被她忘记了。她开始唠唠叨叨地说起一个与她同年的朋友,如何因为不慎吃了不新鲜的鱼而死了的悲惨故事。正说着的时候,店里的雇员们来了,父亲起身从书架上取下那本笨重的圣经。
在一八九八年那时候,我们铺子里只有两个雇员。一个是专门负责修理时钟的,另一个则是父亲的学徒兼差使。妈妈给他们各倒了一杯咖啡,父亲戴上他那副无边的眼镜,开始读起圣经来:
“你的话使我脚前的灯,是我路上的光……你是我藏身之处,又是我的盾牌,我甚仰望你的话语……”
我望着父亲棕褐色的长胡子随着经文上下移动着,一面漫不经心地在想……是怎么样的一个“藏身之处”呢?又是为了躲避谁呢?
那是一篇很长很长的诗,在我旁边的娜莉开始显得不耐烦起来。最后当父亲合上那本大圣经时,娜莉、伟廉和碧茜立刻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抓了他们的帽子,奔下最后的五级楼梯,一转眼间已由街巷的侧门跑得不见踪影了。
两位雇员也徐徐起身,随着他们下了楼梯,到前面铺子里工作去了。直到这时候,五位大人才注意到我还坐在饭桌旁边。
妈妈嚷了起来:“柯丽!你忘记了你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吗?今天开始你要上学了,快去,不然等一下你就要自己过马路了。”
“我不去!”
室内突然寂静了片刻,随即每个人都发言了:
“当我小的时候——”贞苏姨妈首先开口。
“吴勒家的孩子——”是碧姨的声音。
然而父亲低沉的声音盖过一切:“当然她不会自己去上学!娜莉今天太兴奋了,忘记等她。就这么办,柯丽跟我一起去!”
说着,他起身从木钉上取下我的帽子,一手拉着我走出餐厅。我的小手被紧紧地握在他的大手掌中。在我小小的记忆里,当父亲的大手紧握着我的小手时,我们不是去农场看随风旋转的风车,就是到运河旁欣赏在水中遨游的天鹅,但这次他却要带我去一个我不愿意去的地方!沿着屋内最后的五级楼梯,是一排扶手,我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它不放,但父亲那双灵巧的钟表匠的手放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松开我每根小手指。我边喊边挣扎,父亲却牢牢地抓住我,把我领出这个我一向熟悉的天地,带我到另一个更大、更陌生、也是更不易适应的世界里去……
每隔星期一,父亲就会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的海军天文台去对时间,现在我上学了,因此只有在夏天时才与他同去。每当星期一来的时候,碧茜就会大力为我洗澡,为我扣好身上所有的扣子,等到她看看我像样了,我才能下到铺子里去。父亲则会忙着叮嘱那个学徒:“司徒太太今天早上会来拿她的表,那只钟你要送到卜罗门街的面包铺去。”
然后我们就会手牵手出门,我尽力跨大步伐,父亲则缩短他的步伐,好叫我们能并排而行。坐火车到阿姆斯特丹只要半小时,但这真是一段愉快的旅程。首先我们会看见古哈林市栉比林立的房子从窗外逝去,换来的则是一幢幢分别耸立的住屋,而每幢房子的周围都开始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接着房子与房子间空的地越来越宽,最后火车来到郊外。一望无际的荷兰农田与笔直的运河都飞快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