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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象何彬和凌瑜一样,是个患了忧郁症的青年知识分子。
他被一种幻灭的情绪支配着,觉得自己与这个社会实在是格格不入。
他看见一位聪明的同学,就想:“这孩子很聪明,只是总不肯用一用思想——其实用思想又有什么用处,只多些烦恼,不如浑化些好。”
他看见两位同学之间,一会儿坏,一会儿好,内心就生出了这样的感慨:“人生只谋的是自己的利益,朋友的爱和仇,也只是以此为转移——世间没有真正的是非,人类没有确定的心性。”
他常常起着无名的烦闷,同学们吃饭去,他偏不吃饭去,还想:“到底是吃饭为活着,还是活着为吃饭?一生的大事,就是吃饭么?假如人可以不吃饭,岂不可以少生许多的是非,少犯许多的罪恶么?”
他在烦闷已极的时候,还写了一篇愤世嫉俗的文章,道出了他同时代人的共同的苦闷。这篇文中之文的题目叫做《青年人的危机》,“他”在其中这样地写道:
青年人一步一步的走进社会,他逐渐的看破“社会之谜”。使他平日对于社会的钦慕敬礼,渐渐的云消雾灭,渐渐的看不起人。社会上的一切现象,原是只可远观的。青年人当初太看得起社会,自己想象的兴味,也太浓厚;到了如今,他只有悲观,只有冷笑。他心烦意乱,似乎要往自杀的道上走。
原来一切都只是这般如此,说破不值一钱。
他当初以为好的,以为百蹴不能至的,原来也只是如此。——这时他无有了敬礼的标准,无有了希望的目的;只剩他自己独往独来,孤寂凄凉的在这虚伪痛苦的世界中翻转。他由看不起人,渐渐的没了他‘爱’的本能,渐渐的和人类绝了来往;视一切友谊,若有若无,可有可无。
这是极大的危险不是?我要问作青年人环境的社会!
那么,他的这种极端的烦闷,怎样才能得到解脱呢?——
冰心为他找寻的方法,仍然是母爱和童心。
他百无聊赖的时候,只能奔回自己温暖的家庭。因为“只有‘家’是人生的安慰,人生的快乐”,他“轻轻的推开门,屋里很黑暗,却有暖香扑面。母亲坐在温榻上,对着炉火,正想什么呢。弟弟头枕在母亲的膝上,脚儿放在一边,已经睡着了。跳荡的火光,映着弟弟雪白的脸儿,和母亲扶在他头上的手,都幻作微红的颜色”。
这一片温馨光明的景象,这充满了“母亲的温柔的爱,和孩子天真极乐的睡眠”的图画,便把他的满腔烦愁立刻驱散出心头,化成为两眶“爱感之泪,聚在眼底”。他完全从烦闷的情绪中解脱出来了,心里竟然喊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人生只要他一辈子是如此!”
可见,母爱和童心,这两个治疗厌世症的法宝,是多么地灵验啊!
然而,“他”,还有《超人》之中的何彬,是否得到了彻底的解脱呢?仿佛并没有。因为,“他”在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之后,依然是泪流满面;而何彬虽然向禄儿悔过了,却仍然把帽儿戴得低低的,也是泪痕满脸地,不声不响地走掉了。
心地善良的冰心,看到了社会上的种种弊病,也看到了同时代人的痛苦和幻灭,她想用母爱和童心,来医治社会和青年的疾病,使自己的同时代人快乐起来,并使社会朝着健康的方向,逐渐地走向进步。生活在知识分子圈子里面的冰心,没有什么其他的妙法,她便从自己的善良愿望出发,把解决问题的途径,归结为童心和母爱。
这种结论恐怕也是她从自己的生活体验中总结出来的妙法。她有一个快乐的家庭,正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
“家”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但烦闷——忧愁,
都在此中融化消灭。①
①冰心:《繁星·一一四》
所以,虽然她也有着自己同时代人的烦恼和苦闷,却能从自己的家庭里得到解脱和安慰。在面对社会问题而寻求答案的时候,她就想用医治自己不良心绪的药方,来医治同代青年的心病。
这种对于童心和母爱的膜拜,在《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超人》、《烦闷》和一些诗里,已经强烈地表现了出来,而在《最后的使者》这篇小说里,冰心更把儿童写成了世间一切欢乐与希望的源泉。一个天才的诗人,再不愿把忧愁、烦闷和悲伤带进他的诗作里,他愿为了年轻的一代,而努力歌唱希望和光明。他请求众神之王的神帮助他,给他介绍一位指引他走向光明、快乐的使者。神告诉他:“从世界之始,至世界之终,这一端是空虚黑暗,那一端是缥缈混沌。人类的生命,只击箭般从这边飞到那边,来去都不分明。因此悲伤是分内的,快乐是反常的。一个人能有多少日月,悲伤是他的颖悟,何必不使他心胸清明呢?”但是诗人不肯就此离去,他追随着雨的使者,夜的使者,水的使者,花的使者,这些使者只能给他眼泪、感慨、抑郁、悲伤,并不能使他看见欢乐和希望。诗人乞求众神之王给他介绍一位能够劈开黑暗,摧倒忧伤的使者,聪明的众神之王虽然知道“宇宙的神秘,和人类的深思,本不能遮蔽人生的烦闷”,还是给他指点了一位“未曾长成,只养育在鸿濛的国土里”的天真的孩子:“天外,翩翩地飞来双翅雪白的婴儿,挟着金斧,前面回翔着,欢唱道:‘诗人啊!我便是希望的使者,现在入世了。诗人啊,跟着我来!’”多少年过去了,似乎只有这个孩子,才能“领着少年人希望着前途,老年人希望着再世;模糊了过去,拒绝了现在,闪烁着将来”。冰心笔下的童心,对人类是多么的珍贵啊!
在冰心的另一篇小说《遗书》里,她更是借着作品中引述的一部著作中的话,直接赞颂了人的童年期:“人间惟襁褓婴儿,初无罪恶。梦中时有笑容,此为人生最乐时期。”
她在组诗《繁星》中,还这样地唱道:
万千的天使,
要起来歌颂小孩子;
小孩子!
他细小的身躯里,
含着伟大的灵魂。①
真理,
在婴儿的沉默中,
不在聪明人的辩论里。②
婴儿,
是伟大的诗人,
在不完全的言语中,
吐出最完全的诗句。③
①冰心:《繁星·三五》
②冰心:《繁星·四三》
③冰心:《繁星·七四》
冰心自己有一颗赤子之心,又非常疼爱她的同胞兄弟,还格外地喜欢任何一个小孩子。在冰心善良的心目中,儿童的绯红的笑脸,天真的笑声,甚至于走路的姿态,都象天使一样地可爱。
在短篇小说《爱的实现》里,冰心对于童心的歌颂,更是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作品中的主人公、诗人静伯,在一个有着澄蓝的海水,和起伏不断的远山的避暑胜地,写作以《爱的实现》为题的长文时,给他以创作的灵感和启迪的,不是眼前的美丽的大自然,而是两个有着黑黑的头发,绯红的脸颊,深深的笑窝儿,雪白的臂儿的小孩子。
这是一对姐弟。每天清晨,都要从静伯住处的墙外走过去,傍晚的时候,又会从原路走回来。他们的可爱的形象及欢乐的情绪,竟然成了诗人文思的源泉,以至每天清晨和黄昏,诗人都要侧耳倾听孩子的足音,和他们的活泼的笑声。一天没看到他们,文思就停滞,有时竟然写不下去。这种感情发展到极致,就是一回碰上了阴天,早晨这两个孩子依然象平日一样地走了过去,傍晚因有大雨,却没有按时地返回来,静伯焦急地等待着,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只好干脆迎着风雨跑出去,去迎接这两个带给他灵感的孩子。
正当他佇立于沉黑的泥泞之中,头上顶着光亮的闪电,身上淋着密集的雨柱,翘首盼望着他们归来的时候,他听到了身后响起来的快乐的笑声。等到他慢慢地走回自己的住处,进了自己的屋子,却忽然惊喜地发现,这两个前来避雨的孩子,正微笑着酣睡在他书桌对面的摇椅上。他看着这两个孩子的娇憨的睡态,和他们那露在衣服外面的细嫩的肥白的小腿,立即文思如涌,于是笔不停挥地写下去,终于完成了自己的长文《爱的实现》。
在这篇小说里,冰心笔下的孩子,简直已经化成了天使,化成了司文艺的神。
对于童心的膜拜,使得冰心笔下的儿童,总是非常的可爱。即使是那些并未被她神化了的儿童,也都令人十分的爱怜。
象《离家的一年》中的那位小弟弟,虽然也曾为了一点儿小事,与他的小姐姐吵嘴,但是他的软弱、多情、聪明、懂礼貌、老实和爱娇,却使读者非常的喜欢——这是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也是一个很有人情味儿的乖孩子。
那么,被冰心反复地歌颂,有时甚至加以神化了的童心,是否就能彻底医治象“他”,象何彬、凌瑜这类青年人的厌世症,为他们解答世界之谜,并且解决社会上的一切问题、矛盾和纷争呢?
似乎也未必。
象《离家的一年》里的那位十三岁的小弟弟,还有他的小姐姐,这两个聪明、可爱、纯洁的孩子,这样小小的年纪,就要忍受寂寞和惆怅。
还有短篇小说《寂寞》里的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小小,他虽然有个幸福的家庭,有位慈爱的母亲,但他同样无法摆脱“寂寞的悲哀”,他那亲爱的小不点儿的堂妹随家南下了,他也只有任这寂寞的心情,“弥漫在他稚弱的心灵里”,他只能伏在枕头上哭泣,而别无其他的办法。
甚至于那位在《最后的使者》中被冰心神化了的“最后的使者”——可爱的童心的化身,似乎也并不能够完全解决诗人的问题,诗人也只能跟着他“向着渺茫无际的尽头走”。
所以,一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