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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耻辱。我反正见了这些题目都不想沾一眼。
1965年1月17日,数友人同在“四川饭店”晚饭,聂绀弩与吴祖光有如下交谈:
吴:看到文怀沙没有?
聂:路上碰到的,谈得不多。他告诉我在那个地方(监狱)也不劳动,也没事情做,每月拿25元5角的钱,期满叫他签字盖章。他关在里头也不算法律处分,也不算行政处分,理由是无牌照行医。
吴:这大概是他自己故意往轻里说。
聂:这当然是表面理由,也可能判决书上不好写别的,他现在算是期满了,但还回到那个地方去,他在那边有钱拿,给人看病。人家找他看病,他说“我是为这事进来的,你们还来找我?”其实找文怀沙开方子,吃兴奋类的药,就是所谓开“春药方”这个罪名。
吴:这几年来那么紧张的气氛,归根到底还得怪赫秃(赫鲁晓夫),没有他,我们还可以过些太平日子。
聂:可不是,没有赫秃也没有匈牙利事变,连“五七年”的事儿(指“反右”)也不会出来。
吴:从文件上看和外头听到的,好像党内问题还比较严重,出事的多数是党员。
聂:出来的问题,怎么都提到了反对毛主席的问题上,李维汉、杨献珍不用说了,邵荃麟表面上说什么中间人物问题,这是次要的,主要的罪名是反对延安文艺座谈会。
吴:周而复听说又有问题,以前听说过,后来报上又出来了,以为没事,可是最近听说《上海的早晨》图书馆都不让借,可见有了问题,人大、政协的名单上都没有了……龚之方最近告诉我,有人碰见夏公(夏衍),不好直接问他的事情,就问齐燕铭怎样了,夏笑着说,他和我的问题不同,他是封建,我是资本主义。从这个情况看来他大概还是比较洒脱的,还说些幽默话。
聂:不知道徐平羽(文化部副部长)怎么样?我认识的人当中,四个最走运的人,前几年都很红,一个是邵荃麟,一个是张执一(中央统战部副部长),一个是夏衍,一个是徐平羽,如果徐平羽也出了问题,那么这些人可以说是同归于尽了。
1965年3月23日晚,聂在家里同友人喝茶,聂说:我从北大荒回来后,熟人、老朋友抖起来的(意即得势)有四个人,夏衍、张执一、徐平羽、邵荃麟,现在只有一个徐平羽没事,其他全垮下来了,再说这些人其实也不算怎么抖,革命这么多年,脑袋随时悬在半空中,顶多当个副部长,这算不得怎么样吧,连我也算当过副总编辑,这算什么呢?但是垮起来却垮得很彻底。
某友人说:你这四大皆空倒也干净。
聂:可不是,现在轮到我了,一无所有,既没有资格做当权派,连个鸟也没有,已经是渣子了,在我们这些人身上搞不到什么油水了,那就不会作为被整的对象,一无社会影响,二无任何本钱,这还不清净?
1965年4月10日晚饭后与友人攀谈,说到“四清”运动,中央下发“二十三条”,安定人心,运动开头那种紧张空气过去了,稳得多了;谈到最近彭真报告讲得很清楚,运动主要是对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
聂说:“二十三条”出来当然是好一点,但是什么当权派我也不信,田汉、荃麟这些是真正的当权派吗?我看未必,再说孟超这么一个可怜得很的人也算是当权派拿来整一顿,这还不是鬼话!现在有许多事情别人不敢说,周总理做报告指责田汉说,田汉写贾似道,今天谁是贾似道呢?我就是贾似道,这是公开报告,有人听着的,这样谁敢说话写东西?一方面又鼓励反抗精神,《水浒传》的农民英雄应当歌颂了吧,可是水浒这些梁山英雄是反对蔡京、高俅、童贯的,今天又是谁?这一问你受得了吗?所以就是不叫人说话。林默涵报告里还说夏、田、邵他们是个集团,这更骇人听闻。
某友人说:这不会的,谁不知他们平常谈不在一起。
聂:这就是呀,林默涵报告有许多人听了,确实这样讲,说他们是精神上的一个集团,这你就没法说了。林默涵还说什么夏衍这些人和他同事,这些情况没有发觉,是自己麻痹大意,这真是见鬼!
1965年5月8日下午,聂说:有八个人公布了是修正主义,阳翰笙,田汉,邵荃麟,夏衍,齐燕铭,陈荒煤和瞿白音……
某友人说:荃麟这次也算上了,这个人本来是很稳的。
聂:这和稳不稳没有关系,随你是什么样的人,遇着了教条主义都没有办法,政治是不可以理喻的。
1965年8月19日晚,聂说:香港出版了小说《杜秋娘》,像这样一个有才能的作者,他知道中国现代人的生活比知道唐代人的生活肯定多得多,可是他不能写现代人的生活,只好写唐代人的生活,因为写现代人的生活犯忌讳,所以不得不厚古薄今,这种厚古薄今是不得已的事情。写正面人物、英雄人物是从古以来写不好的,《三国》写刘备、关云长都写得很不成功,《水浒》写宋江写得失败得很,写张飞、曹操不作为正面人物处理,也不把他们作为英雄,《水浒》中的林冲、李逵、鲁智深这些人物和张飞、曹操一样都不是顶尖的人物,都写得非常生动,比起刘、关、宋这些人物不知高出多少倍。读《三国》会觉得作者把曹操写成了一个真英雄,而刘备却是个土偶人,老拖着眼泪鼻涕的可怜虫,“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这句话简直与刘备毫不相称。这不是什么人提倡或者作者主观想写就可以写出英雄人物来的,我命令你写一个英雄人物出来,这是笑话。
1965年11月6日同友人午饭间,谈到老子和庄子,聂说:我现在深深体会到“为无为”这话有深切意义,老子叫人“为无为”,就是要做到顺任自然。知识分子应当干什么事,就叫他干他的,不要去打扰他、干涉他,不要一天到晚指挥他、命令他干这个干那个,不能干这个、不能干那个,他自然能写出好的作品来。你不是搞文艺的,可是偏要对文艺问题出许多主意,写书记要写成都是英雄都是神,可是写出来群众不爱看,他妈的世界上没有这种书记,毫无缺点的人物你怎么写?康生说,你们为什么都搞到古典那里去了呢?其实为什么,不是很简单吗?现代的东西不能搞,一搞就错,越是现代的题材越不能搞,你写毛、周,你敢写?写一笔都有无数人给你指手画脚,所以只好搞古典的东西,使现代文学开倒车。其实,一件作品只要它对社会主义有好处,为社会主义的目的对头了,管他中间人物、英雄人物,都可以写。把人物分开几类,这是中间人物,那是英雄人物,然后辩论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这是无益的辩论,自找麻烦嘛!所以两千年前的老庄是哲人,他叫人“为无为”才可以有为。
从上面所录言论,可以看出聂绀弩的文艺观点。就我的感受而言,对“写中间人物”的肯定,聂绀弩的观点是确定无疑的;对“英雄人物”的辨析,聂论也是十分深刻的。但他最重要的一个观点,是强调文艺创作不能由领导人的主观意志而决定,文学艺术有自己的规律,将领导人意志强加于作家,用政治的教条去束缚艺术,那就不会有任何真正的艺术作品得以问世。从聂绀弩同友人的言谈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当年那种“左”的氛围。大家每天都在打听、议论、担忧:谁又出问题了,谁又被批判了,谁又垮台了,那是怎样一种压抑、恐慌的环境啊,那还能出了好作品、好作家吗,那还会有真正的文学艺术吗?
“写中间人物”的提出,确实是有背景的,是出于良好的愿望。其时整个文学艺术界已经久无生气,所以在1960年北京新侨饭店的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和1962年广州的剧作座谈会上,周恩来都作了鼓励作家解放思想、活跃创作的讲话,直接领导文艺界的周扬等也试图做一些“纠左”的工作,邵荃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提出了深化现实主义、写人民内部矛盾、写中间人物的理论。但是到了邵荃麟挨整的时候,却不分青红皂白,没有任何道理可讲,所以,聂绀弩对此愤愤不平。直到中央制定了关于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二十三条”,明确指出运动的对象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时候,聂绀弩还气愤地说:邵荃麟是当权派吗?尤其是说到“可怜得很”的孟超,聂愤然冒出一句“这还不是鬼话?”现在想来,他的这种激愤情绪也是可以理解的。对孟超的新编昆剧《李慧娘》的批判,竟然是江青到上海与柯庆施(上海市委第一书记)组织人写的文章。“屁那么小的事搞得那么大”,这也是聂绀弩经常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
邵荃麟也在“文化大革命”初被逮捕入狱,1971年即已含冤去世。聂绀弩出狱从山西回到北京时,才惊闻邵公死于狱中连骨灰都没有留下的悲惨情状,以极度悲怆之感写了一首《挽荃麟》,其中有诗句曰:
君身奇骨瘦嶙峋,支撑天地颤巍巍。
天下事岂尔可为?家太高明恶鬼窥。
“高明之家,鬼瞰其室。”语出《汉书?扬雄传》。邵荃麟那个时代,他支撑文学界的局面真是一种颤巍巍的状态,天下事总是难遂人意,也不允许你有所作为,你的思想见解既很高明,就必会遭到恶鬼的忌恨。这与杜甫说的“魅魑喜人过”是一个道理。
我国的文学艺术已经有了今天的比较繁荣的态势,但是对于过去的事情,也还是要回头看看,以便汲取那些教训,让正确的方针坚强地支撑起来,不再是那种颤巍巍的状态。
豪饮纵论天下事
档案中搜集的聂绀弩言论,都是1962年到1966年“文革”爆发之前这段时间内,他同友人交往中的谈话。所涉话题不仅是文艺方面,更多的是议论国际国内政治时局。这当然就更容易引起专政机关的注视。后来他被定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