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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框,全是那些缔造本城历史的大人物。他们走进图书馆。
玛丽咏以为自己走进的是一座木头教堂。
密密麻麻的书架,排到很高,得借助梯子才能达到。一条马蹄形走道几乎环绕了整个图书馆,窄窄地危居在离地五米之上的顶层书架边。
达勉修士把她从沉思中唤醒。
“你可知道,在这儿存放的手稿中,有一部八世纪的《圣经》残卷? 实在太了不起了,不是吗? ”
“真是太让人感动了。”玛丽咏嘟哝道。
脚步经过处,木板就像是古代三桅船的甲板一样发出嘎吱声。
“残卷收藏在隔壁房间里,放在一只巨大的保险箱里,就像是银行里那种。得带手套才能碰,你想想! ”
“我能想象……”
达勉修士与图书馆馆长交谈,这也是个性格快活的人,鼻尖上架着副半圆形的眼镜。然后,两人攀上通上层走道的螺旋楼梯。
排成一行行的书本,远远望去,小得就像是指甲片。玛丽咏侧身扶着栏杆。还是少女的时候,她就有个理论,开启宇宙的所有钥匙都集中在地球上的几个地方:那就是图书馆。一个人如果真能把几个图书馆中所有的书都读通了,他就能够懂得这个世界,探清它最隐秘、最野蛮的每个角落。读万卷书,要融会贯通,就能知道甚至连专家学者都会轻易忽视的知识。知识其实唾手可得,但由于它四处分散,所以需要用头脑来领会。各个专业自有专家,但没有一个专家能无所不知。,玛丽咏经常想,我们不能真切地了解整个宇宙,为什么人们就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呢? 当然,这不是说,大家就不去求知,而是人应该更谦虚些,不可太贪婪,人对待知识,应该是思考,而不是侵犯。
玛丽咏双手抓紧栏杆。
好久没进行这类思考了,她不是假惺惺的生态保护分子,也不是让人晕晕乎乎的“巴巴酷”。然而……工作、账单、银行存款、社交,这一切让她一年一年地远离了年轻时的她,把她不爱循规蹈矩的脾气给磨掉了。生活中,有些人看起来成熟,其实,她却觉得他们是被洗了脑。这一次,突然与世隔绝,很少的几个朋友也不见了,整天隐居在家中思考,结果,她以为已经忘却的那一个她又渐渐复苏了。
“冒失鬼! ”图书馆馆长在下面叫道,“别靠在栏杆上,它可不牢啊! ”
玛丽咏直起身,向他点头示意。
不见达勉修士踪影。
她沿着唯一的那条通道一直走到转角处,那儿有四级台阶,通向一扇半开着的门。
“进来,别害怕。”达勉修士招呼她,脸上还是一团和气。
玛丽咏走进屋顶阁楼,这是一间长方形的房间,天花板很低,房间里放满了书架。书籍、旧杂志、本地期刊、图纸以及鸟类素描等等几乎把书架压塌。两边各有一扇气窗,透进来一点光线,走动时才不至于被绊倒。百科全书和1 日杂志堆得遍地都是,像是从地板上长出来的一样。
“这里就是我们接下来几天的办公室。”修士开玩笑地说道。
“这些都是圣米歇尔山的遗产? ”
“不,不是,这些都属于阿弗朗西市。我们来这儿造一份清单,市政厅就是为这雇佣我们,我们这个兄弟会里的每个修士和修女都是领薪职员,不是为了发财,就是为了求个生计。我们一般工作半天。好啦,还有的是活儿要干呢! ”
达勉修士给她一个本子和一支笔,把左边一摊分给她管。她的任务是仔细地把所有书籍都列入清单。工具就是手写,按照已经差不多成型的分类方法进行登录。
玛丽咏对着堆在面前的成百上千册破旧书脊干了起来。
意识到他们在这里要呆上好几天,她建议达勉修士从明天起带上一架收音机,至少可以听听音乐。达勉修士作了个鬼脸,提醒她,在沉默中工作有利于静思和祈祷。
在一团和气的背后,达勉修士仍然不失为兄弟会的成员,玛丽咏心里想。
足足三个多小时,她分拣和清点了大量期刊、报纸和时事杂志,从十九世纪下半叶到二十世纪十、二十、三十、四十年代。一张张封面散发出往事的遗香:殖民地、疯狂时代、乘邮船航行、乘汽艇旅行,还有战争。
死亡的产业。
快到中午时,玛丽咏已经不再为旧闻的泛黄画面而沉醉,取而代之的是忧郁和愤懑。
中午,达勉修士带着她来到广场上的酒馆,作陪的还有图书馆馆长和市政厅的几个职员。玛丽咏很少插话,达勉修士把她介绍成到他们兄弟会来退隐的隐士。上甜点时,她离座去对面咖啡馆买了一份《法国西部报》,然后坐在吧台前读报。
迫使她离开巴黎的丑闻仍然占据着头版头条。
大家的话题也就这一个。
她把报纸浏览了一遍,然后目光落到洗手间旁的电话机上。她极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听见她的声音,告诉她一切都好,让她不要担心。
DST 的人严禁她这么做。这是为了她的安全,为了爱她的人的安全。他们只给了玛丽咏几个小时向亲友告别,向他们解释她得去避风头,等待事情平息下来,如果有可能,或许要等到开庭之时。
她的钱包里有张电话卡,就在DST 给她的那张信用卡边上,除非有新的命令,她被禁止使用自己的信用卡。这张卡上没有多少钱,只能供她简单的生活需要。
只是一个短短的电话……只是为了听听她的声音……
一切或许就此被彻底断送!
她付了咖啡的账,走出门。另外那几个人还在桌边。
玛丽咏穿过广场,走进市政厅。她又爬上屋顶阁楼,接着整理起来。她没有找到日光灯的开关,书架之间很阴暗。磨损最厉害的书简直难以辨认,得把它们取出来打开,看里面书页上的标题。她这样理了有一刻多钟,才到了书架的最下面一格。
玛丽咏放松膝盖,直接坐到地板上,嘴里衔着笔。这里的书都比较小,凌乱地堆积在一起,上面布满灰尘。一张硬纸卡插在书架的一边:“圣米歇尔山修道院图书室赠——1945年或1946年——需清点造册。”
硬纸卡已经发黄,很可能在那儿有十五或二十年了。
这个房间里堆放的都是图书馆挑剩下来的书刊。好书都被保存在楼下,而没什么价值的就躺在这里睡大觉,一睡就是好多年。
玛丽咏的注意力集中到这批修道院赠书上。
有五十多本,一眼看去,全是外语书籍。
玛丽咏粗略地翻阅了一下,发现大多是英语书,几本荷兰语书,还有些德语书。
旧版书籍常让她心动,特别是儿童读物,散发着灰尘、发霉和时间的气息。她的英语很流利,于是翻阅起最上面那几本。
都是她不认识的作者。
亨利·詹姆斯的名字映入眼帘,玛丽咏抓起书,拿出来,闭起眼睛,抖掉灰尘。
然后,玛丽咏把书排在架子上。弗尔吉妮亚·沃尔弗的书也迷失在得体社交手册中间。
有一册对开本的书,黑色的封面,显得与众不同。书已经被损坏,书脊的下部散开,垂吊着蜷曲的装订线。几十年岁月磨损,上面的作者姓名已看不清。
玛丽咏辨认出英语书名,因为镀了金,所以清晰可见。
她抽出书,有白色的碎末掉出来,嵌入地板缝里。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故事。
《亚瑟·高登·平历险记》,是爱德加·阿兰·坡的作品。
这部小说以一个富有悬念的句子结束,这是玛丽咏看过的唯一一本没有结尾的书,故事在半途忽然打住,结局毫不明朗。她凑近鼻子,上面散发着旧书特有的气味。小的时候,她常去爷爷家,爷爷有一间漂亮极了的图书室,其中有很多古旧书籍。玛丽咏喜欢这些书的气味,她想过,那是成千上百个读者的手指留下的芳香。
坡对于她来说,就像是玛德兰娜蛋糕对于普鲁斯特,唤起无数回忆。
书面有些凹凸不平,皮质的封面已经龟裂。
玛丽咏打开第一页。
又翻过接下来的几页。
她的眼睛瞪圆了。
下眼皮颜色发深。
书上确实是英语。
但没有一个字是印刷的。
整页整页都是手写的,字迹很直,挤得很紧。
“March .16th.
I asked Azim to fetch …”
玛丽咏把书从头到尾翻了一遍,整部书都是这样。她发现的是一本日记的开头。
“March ,1928,Cairo .”
房间里不太亮,玛丽咏几乎把鼻子凑到书页间,察看书的装订。
有人把原书整齐地拆开,换上了这个本子,仔细地缝在原书书脊上。
她手里是一本日记,写于1928年的开罗,有人试图把它藏起来。玛丽咏合上日记,把它放在腿上。
浓密的雨点开始打在气窗上。
雨点声越来越大,整个屋顶阁楼也在哀怨的节奏中振动。
第八章
阁楼门被关上,发出咯吱声。
玛丽咏急忙抓起假小说,把它放回到书堆里。她觉得自己像是个孩子被人当场戳穿了把戏,可自己却什么也没干。这种感觉很奇怪,既尴尬又刺激。
“你已经回来了! ”达勉修士惊讶地说,一边把雨伞搁在门口,“好大的干劲,真是该好好表扬啊! ”
玛丽咏真想反驳他,她可不是十六岁的小丫头,那是二十年前。
可是,她忍住了,况且,自己刚才还真露出了孩子样。
他们又开始了下午的工作。雨下个不停。
将近十七点时,达勉修士提醒她,他们一会儿就要回去,玛丽咏不出声地走到外语书籍的书架前。
那本黑脊书就在最上面。
确定修士看不见她,她取下书。
书消失在她的毛衣里。
“你干吗拿着它? ”贝阿特利斯问道,嘴里吐出口烟。
“我也不知道。我想,是好奇吧。”
“是什么? 一本旧日记? ”
“好像是。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