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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兰说:”一乐,不是我要赶你回去。一乐,想想,和你一起下乡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已经抽调上来了,已经回城了,三乐他们厂里就有四个人是从乡下回来的。你在乡下要好好干活,呆讨好你们的生产队长,争取早一些日子回城来。“许三观同意许玉兰的话,他说:”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要赶你回去,你就是在家里住上一辈子,我们都不会赶你走的。现在你还是应该在乡下好好干活,你要是在家里住久了,你们生产队的人就会说你的闲话,你们的队长就不会让你抽调上来了,一乐,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两年的,争取到一个回城的机会,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一乐摇摇头,他说:”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我回去以后也没法好好干活……“许三观说:”力气这东西,和钱不一样,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在家里整天躺着坐着,力气当然越来越少了,你回到乡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气就会回来了,就会越来越多……“一乐还是摇摇头,”我已经半年没有回来过了,这半年里二乐回来这两次,我一次都没有,你们就再让我住些日子……“”不行,“许玉兰说,”你明天就回去。“一乐在家里住了十天,又要回到乡下去了,这一天早晨,许玉兰炸完油条回来时,也给一乐带了两根油条,她对一乐说:”快趁热吃了,吃了你就走。“一乐坐在窗前有气无力看了看油条,摇摇头说:”我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我没有胃口。“然后他站起来,把两件带来的叠好了,放进一个破旧的书包里,他背起书包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我回去了。“许三观说:”你把油条吃了再走。“一乐摇摇头说:”我一点都不想吃东西。“许玉兰说:”不吃可不行,你还要走很多跟呢。“说完,许玉兰让一乐等一会儿,她去煮了两个鸡蛋,又用手绢将鸡蛋包起来,放到一乐手里,对他说:”一乐,你拿着,饿了想吃了,你就吃。“一乐将鸡蛋捧在手里,走出门去,许三观和许玉兰走到门口看着他走去。许三观看到一乐低着头,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贴着墙壁往前走,他瘦上去显得空空荡荡,好像衣服里面没有身体。一乐走到那根电线杆时,许三观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许三观知道他哭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我去送送一乐。“许三观追上去,看到一乐真是在流眼泪,就对他说:”我和你妈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指望你在乡下好好干,能早一天抽调回城。“一乐看到许三观走在了自己身边,就不再擦眼泪,他将快要滑下肩膀的书包背带往里挪了挪,他说:”我知道。“他们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没有说话,许三观走得快,所以走上几步就要站住脚,等一乐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前时,许三观对一乐说:”一乐,你等我一会儿。“说完,许三观进了医院。一乐在医院外面站了一会儿,看到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在一堆乱砖上坐下,他抱着书包坐在那里,手里还捧着那两个鸡蛋。这时候他有点想吃东西了,就拿出来一个鸡蛋,在一地砖上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剥开蛋壳,将鸡蛋放进了嘴里,他眼睛看着医院的大门,嘴里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当他吃完一个鸡蛋,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不再去看医院的大门,他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又把胳膊放到书包上,然后脑袋靠在胳膊上。
这么过了一会儿,许三观出来了,他对一乐说:“我们走。”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轮船码头,许三观让一乐在候船室里坐下,他买了船票以后,坐在一乐身边,这时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候船室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农民,他们都是天没亮就出来卖菜,或者卖别的什么,现在卖完了,他们准备回家了。他们将空担子叠在一起,手里抱着扁担,抽着劣质的香烟,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着话。
许三观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塞到一乐手里,说:“拿着。”一乐看到许三观给他这么多钱,吃了一惊,他说:“爹,给我这么多钱?”许三观说:“快收起来,藏好了。”一乐又看了看钱,他说:“爹,我就拿十元吧。”许三观说:“你都拿着,这是我刚才卖血挣来的,你都拿看,这里面还有二乐的,二乐离我们远,离你近,们去你那里时,你就给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对二乐说不要乱花钱。我门离你们远,平日里也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一乐点点头,把钱收了起来,,许三观继续说:“这钱不要乱花,要节省着用。觉得人累了,不想吃东面了,就花这钱去买些好吃的,补补身体。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两盒烟,买一瓶酒,去送给你们的生产队长,到时候就的让你们早些口子抽调回城。知道吗?这钱不要乱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这时候一乐要上船了,许三观就站起来,一直把一乐送到剪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后又对一乐喊道:“一乐,记住我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乐回过头来,对许三观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进了船舱。许三观仍站在剪票口,直到船开走了,他才转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里走去。
一乐回到乡下,不到一个月,二乐所在生产队的的队长进城来,这位年过五十的男子满脸都是胡子,他抽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烟上,他在许三观家里坐了半个小时,接了三次香烟屁股,抽了四根香烟,他将第四根烟屁股在地上揿灭后,放进口袋,站起来说要走,他说他中午在别的地方吃饭,晚上再来许三观家吃饭。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就坐到门槛上抹眼泪了,她边抹着眼泪边说:“都到月底了,家里只剩下两元钱了,两元钱怎么请人家吃饭?请人吃饭总得有鱼有肉,还要有酒有烟,两元钱只能买一斤多肉和半条鱼,我怎么办啊?巧妇难为无米之饮,没有钱我怎么请人家吃饭?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乐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口子了。这次请的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请他吃了,请他喝了,还得送他一份礼物,这两元钱叫我怎么办啊?”许玉兰哭诉着转回身来,对坐在屋里许三观说:“许三观,只好求你再会卖一次血了。”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一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你别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又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
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我又来卖血了。”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部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将地上的痰擦干净。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你前天还来卖过血。”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个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记忆很她,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后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别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如我。”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不行。”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要用钱。”许三观说:“我求你……”“李血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我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再来。“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就擦了擦眼泪,对他说: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部没有了,我就跟着你倒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许三观的腿,问他”你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