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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睡得不很舒适,主因是古家新装了一个锅炉,热汽由铅管通至各处,这是西洋传来的新花样,上海人称之为“热水汀”,胡雪岩元宝街的住宅虽讲究,却尚无此物。但虽说“一室如春”,胡雪岩却不不甚习惯,盖的又是丝绵被,半夜里出汗醒了好几次,迫不得已起床,自己动手,在柜子里找到两条毛毯来盖,才能熟睡。
醒来时,红日满窗。瑞香听得响动,亲自来伺候漱洗,少不得要问到胡
家上下,胡雪岩只答得一句:“都还好。”便不愿多谈,瑞香也就知趣不再下去了。
上楼去看七姑奶奶时,已经摆好早餐在等他了,照例有一碗燕窝粥。胡雪岩说道:“谢谢!七姐你吃吧。”
“为啥不吃?”七姑奶奶说:“小爷叔,你不要作贱自己。”
“不是作贱自己。我享福享过头了,现在想想,应该惜福。”
七姑奶奶未及答言,只听楼梯上的脚步声,异常匆遽,仿佛是奔了上来的。大家都定睛去看,是古应春回来了。
“小爷叔,”他说:“老宓死掉了!”
“死掉了!”胡雪岩问:“是中风?”
“不是,自己寻的死路,吞鸦片死的。”古应春沮丧地说:“大概我走了以后就吞了几个烟泡,今天早上,一直不开房门,阿张敲门不应,从窗子里爬进去一看,身子都僵了。”阿张是阜康的伙计。
“是为啥呢?”胡雪岩摇摇头,“犯不着!”
“小爷叔,你真正厚道。”七姑奶奶说:“他总觉得祸都是他闯出来的,没有脸见你。他来过两回,一谈起来唉声叹气,怨他自己不该到宁波去的。
那时候……“
七姑奶奶突然住声不语,胡雪岩便问:“七奶,你说下去啊。”
七姑奶奶没有答他的话,只问她丈夫:“你怎么晓得你一走了,他就吞了几个烟泡。”
“他们告诉我,昨天我一走,他就关房门睡觉了,那时候只有八点钟,大家都还没有睡。”
“那么,”七姑奶奶紧接着问:“大家倒没有奇怪,他为啥这样子早就上床?”
“奇怪是奇怪,没有人去问他。”古应春答说:“阿张告诉我,他当时心里就在想,不是说要去看大先生,怎么困了呢?他本来想进去看一看,只为约了朋友看夜戏,中轴子是杨月楼的‘八大锤带说书’,怕来不及,匆匆忙忙就走了。看完夜戏吃消夜,回来就上床,一直到今天早上起来去敲门,才晓碍出了事。”
七姑奶奶不作声了,但脸上的神色,却很明显表示出,她另有看法。
“阜康的人也还有好几个,当时就没有一个人会发现?”胡雪岩又说:“吞鸦片不比上吊,要死以前,总会出声,莫非就没有一个人听见?”
“我也这么问他们,有的说一上床就睡着了,没有听见,有的说逛马路去了,根本不知道。”
“这也是命中注定。”七姑奶奶终于忍不住开口:“不是人死了,我还说刻薄话,照我看是弄假成真。”
“你是说,他是假装寻死?”古应春问。
“你又不是不晓得,他随身的好个明角盒子里,摆了四个烟泡,在人面前亮过不止一回。”
“喔,”胡雪岩很注意地问:“他是早有寻死的意思了。”
“是啊!”七姑奶奶看着古应春说:“我不晓得你听他说过没有?我是听他说过的。”
“他怎么说?”胡雪岩问。
“他说:我实在对不起胡大先生,只有拿一条命报答他。”
“七姐,你倒没有劝他,不要起这种念头?”
“怎么没有。我说:古人舍命救主的事有,不过赔了性命,要有用处。
没有用处,白白送了一条命,对胡大先生一点好处都没有。“
“他又怎么说呢?”
“他说,不是这样子,我对胡大先生过意不去。”七姑奶奶又说:“他如果真的是这样想老早就该寻死了。迟不死,早不死,偏偏等到要同你见面了,去寻死路。照我想,他是实在没有话好同小爷叔你说,只好来一条苦肉计。大凡一个人直的不想活了,就一定会想到千万不要死不成,所以要挑挑地方,还要想想死的法子,要叫人不容易发现,一发现了也死不成,他身上的烟泡,照我想,阜康的伙计总也见过的,莫非他们就没有想到?说了要来看大先生,忽然之间关了大门睡觉,人家自然会起疑心,自然会来救他。这样子一来,天大的错处,人家也原谅他了,他也不必费心费力说多少好话来赔罪了。哪晓得偏偏人家留心不到此,看戏的看戏,逛马路的逛马路,睡觉的睡觉,这都是他想不到的。小爷叔你也不必难过,他这样子一死,不必再还来生债,对他也是有好处的。”
“死了,死了,死了一切都了掉了。”胡雪岩说:“他的后事,要有人替他料理。应春,我晓得他对你不大厚道,不过朋友一场,你不能不管。”
“是的。我已经叫阜康的伙计替他去买棺材了。尽今天一天工夫,我把他的后事料理好,明天动身。”古应春又问:“是不是先打个电报给左大人?”
“应该。”
于是古应春动笔拟了个由胡雪岩具名、致左宗棠的电报稿说:“顷得京电,知获严谴,职谨回杭待命,一闻电谕,即当真到。兹先着古君应春赴宁,禀陈一切。”胡雪岩原执有左宗棠给他的一个密码本,为了表示光明磊落,一切尊旨办理,特别交代古应春用明码拍发。
“洋人那里呢?”胡雪岩又问:“谈妥了?”
“好!”胡雪岩向七姑奶奶征询:“七姐,你看我是不是今天就动身?”
“要这样子急吗?”
“我是由宓本常寻死联想到杭州,《申报》的消息一登,一定有人会着急,不晓得会出什么意外。所以我要赶回去,能在《申报》运到这前,赶回杭州最好。”
“说得一点不错。”七姑奶奶答说:“昨天晚上我们光是谈了公事,本来今天我还想同小爷叔谈谈家务。现在小爷叔已经想到了,就不必我再说。
赶紧去定船吧。“
“我来办。”古应春说:“定好了,我马上回来通知。”
等古应春一走,胡雪岩又跟七姑奶奶秘密商量,一直到中午,古应春回来,说船已定好,花三百两银子雇了一只小火轮拖带,两天工夫可以回杭州。
胡雪岩专用的官船,大小两号,这回坐的是吃水浅的小号,小火轮拖带着,宛如轻车熟路,畅顺无比,黄昏过了海宁直隶州,进入杭州府境界,当夜到达省城,在望仙桥上岸,雇了一乘小轿,悄然到家。
“这么快就回来了?”螺蛳太太惊讶地问,“事情顺手不顺手?”
“一时也说不尽。”胡雪岩问:“老太太身子怎么样?”
“蛮好。就是记挂你。”
“唉!”胡雪岩微喟着,黯然无语。
“我叫他们预备饭,你先息一息。”螺蛳太太唤着阿云说:“你去告诉
阿兰,叫她禀报太太,说老爷回来了。“
这是她守着嫡庶的规矩,但胡雪岩却拦住了,“不必,不必!”他说:“等我们谈妥当了,再告诉她。”
这一谈谈到四更天,胡雪岩方始归寝。螺蛳太太却不曾睡,一个人盘算了又盘算,到天色微明时,带着阿云去叩梦香楼的房门,与胡太太谈了有半个时辰,方始回来,唤醒胡雪岩,伺候他漱洗完毕,开上早饭来,依旧食前方丈。
“从明天起,不能再这样子摆排场了。”
螺蛳太太急忙解释:“原是因为你头一天回来,小厨房特别巴结。”
“小厨房从明天起,也可以撤消了。”
“我晓得。”螺蛳太太说:“这些事我会料理,你就不必操这份心吧!”
胡雪岩不作声了,朝餐桌上看了一下说:“到大厨房去拿两根油炸桧来。”
古来奸臣无数,杭州人最恨的是害死岳飞的秦桧,所以将长长的油条称之为“油炸桧”,意思是他在十八层地狱下油锅,又写做“油灼脍”。胡家下人多,每天大厨房里自己打烧饼、炸油条,从来不尝的胡雪岩,忽然想到此物,无非表示今后食贫之意,螺蛳太太觉得大委屈了他,也怕下人加油添酱当作新闻去传说,或者还有人会骂他做作,所以当面虽未拦阻,却向阿云使个眼色。这俏黠丫头,自能会意,到外面转了一圈回来说:“已经歇火不炸了,冷油条最难吃,我没有要。”
“没有要就不要了。”螺蛳太太说道:“老爷也快吃好了。”
胡雪岩不作声,吃完粥站起。恰好钟打八下,便点点头说:“是时候了。”
“阿云!”螺蛳太太开始发号施令:“你叫人把福生同老何妈去叫来。
随后通知各房姨太太,到二厅上会齐,老爷有话交代,再要告诉阿兰,请太太也到二厅上,“
她说一句,阿云应一句。不一会,男女总管福生与老何妈应召而至,螺蛳太太吩咐福生,在二厅上升火盆,然后将老何妈唤到一边,秘密交代了好些话。
胡家这十来年,“夜夜元宵,朝朝寒食”,各房姨太太此时有的刚刚起身,正在漱洗,有的还在床上。其中有两个起得早的,都从丫头口中,得知胡雪岩已于昨夜到家。这两位姨太太,一个素性懒散,听过丢开,只关心她的一架鹦鹉,一缸金鱼,天气太冷,金鱼冻死了两条,令人不怡;另一个性情淳厚,服事胡雪岩,总是处处想讨他的欢心,深知胡雪岩喜欢姬妾修饰,所以梳洗以后,插戴得珠翠满头,换了一件簇新的青缎皮袄,打算着中午必能见到胡雪岩——每逢他远道归家,必定召集十二房姨太太家宴,如今虽非昔比,她认为老规矩是不会改的。
因为如此,等丫头一来传唤,她是首先到达二厅的。胡雪岩觉得眼前一亮,“唷!”他说,“你一大早就打扮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