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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一时再也想不起来是谁。
“我在做梦?”
虽是低声自语,自也惊动了灯下的人,她旋转身来,扭亮了洋灯,让胡雪岩看清了她的脸,这下真的象做梦了,连喊都喊不出来!
“你,你跟阿巧好象!”
“我就是阿巧!”她抹一抹眼泪强笑着,“没有想到是我吧?”
胡雪岩不答,强自抬起身子,力弱不胜,摇摇欲倒,阿巧赶紧上来扶住了他。
“你要做啥?是不是要茶水?”
“不是!”胡雪岩吃力地说,“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在做梦?这是哪里,你是不是真的阿巧?”
“是啊!我是真的阿巧。我是特为来看你的,你躺下来,有话慢慢说。”
话太多了,无从说起,其实是头上昏昏沉沉地,连想都无从想起。胡雪岩只好躺了下来,仰脸望望帐顶,又侧脸望望阿巧,先要弄清楚从得病到此刻的情形。
“人呢?”他没头没脑地问。
“你是说那位萧少爷?”阿巧答道,“他睡在外房。”
在外房的萧家骥,已经听见声音,急急披衣起床来探视,只见胡雪岩虽然形容憔悴,但眼中已有清明的神色,便又惊又喜地问道:“胡先生,你认不认得我?”
“你?”胡雪岩不解地问:“你不是家骥吗?”
“这位太太呢?”
“她是何姨太太。”胡雪岩反问一句:“你问这些做啥?倒象我连人都认不得似地。”
“是啊!”萧家骥欣慰地笑道:“前几天胡先生你真的不认得人。这场湿瘟的来势真凶,现在总算‘扳’回来了。
“这么厉害!”胡雪岩自己都有些不信,咽着气说:“我自己都想不到。
几天了?“
“八天了。”
“这是哪里?”
“在英国租界上,杨老板号子里。”萧家骥说,“胡先生你虚极了,不要多说话,先吃点粥,再吃药。睡过一觉,明天有了精神,听我们细细告诉你。”
这“我们”很明显地包括了阿巧姐,所以她接口说道:“萧少爷的话不错,你先养病要紧。”
“不要紧。”胡雪岩说,“我什么情形都不知道,心里闷得很。杭州怎么样?”
“没有消息。”
胡雪岩转脸想问阿巧姐时,她正站起身来,一面向外走,一面说道:“我
去热粥。“
望着那依然袅袅婷婷的背影,再看到萧家骥似笑非笑,有意要装得不在意的诡秘神情,胡雪岩仍有相逢在梦中的感觉,低声向萧家骥问道:“她是怎么来的?”
“昨天到的。”萧家骥答道:“一到就来找我,我在师娘那里见过她一次,所以认得。她说,她是听说胡先生病重,特为赶来服侍的,要住在这里。
这件事师娘是知道的,我不能不留她。“
胡雪岩听得这话,木然半晌,方始皱眉说道:“你的话我不懂,想起来头痛。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怪胡先生。说来话长,我亦不太清楚,据她说,她去看师娘,正好师娘接到我的来信,听说胡先生病很重,她要赶来服侍。师娘当然赞成,请师父安排,派了一个人护送,坐英国轮船来的。”
“奇怪啊!”胡雪岩说:“她姓人可何,我姓古月胡,何家的姨太太怎么来服侍我这个病人。”
“那还用说?当然是在何家下堂了。”萧家骥说,“这是看都看得出来的,不过她不好意思说,我也不好意思打听。回头胡先生你自己问她就明白了。”
这一下,大致算是了解了来龙去脉。他心里在想,阿巧姐总不会是私奔,否则古应春夫妇不致派人护送她到宁波。但是“但是,她的话靠得住靠不住?
何以知道她是你师娘赞成她来的?“
“不错!护送的人,就是我师父号子里的出店老司务老黄。”
胡雪岩放心了。老黄又叫“宁波老黄”,他也知道这个人。胡雪岩还想再细问一番,听得脚步声,便住口不语,望着房门口,门帘掀动,先望见的是阿巧姐的背影,她端着托盘,腾不出手来打门帘,所以是侧着进来。
于是萧家骥帮着将一张炕几横搁在床中间,端来托盘,里面是一罐香粳米粥,四碟清淡而精致的小菜,特别是一样糟蛋,为胡雪岩所酷嗜,所以一见便觉得口中有了津液,腹中也辘辘作响了。
“胡先生,”萧家骥特地说明这些食物的来源,“连煮粥的米都是何姨太从上海带来的。”
“萧少爷,”阿巧姐接口说道:“请你叫我阿巧好了。”
这更是已从何家下堂的明显表示。本来叫“何姨太”就觉得刺耳,因而萧家骥欣然乐从,不过为了尊敬胡雪岩,似乎不便直呼其名,只拿眼色向他征询意见。
“叫她阿巧姐吧。”
“是。”萧家骥用亲切中显得庄重的声音叫一声:“阿巧姐!”
“嗯!”她居之不疑地应声,真象是个大姐姐似地,“这才象一家人。”
这话在他、在胡雪岩都觉得不便作何表示。阿巧姐也不再往下多说,只垂着眼替胡雪岩盛好了粥,粥在冒热气,她便又嘬起滋润的嘴唇吹得不太烫了,方始放下,然后从腋下抽出白手绢,擦一擦那双牙筷,连粥碗一起送到胡雪岩面前,却又问道:“要不要我来喂你?”
这话提醒了萧家骥,有这样体贴的人在服伺,何必自己还站在这里碍眼,便微笑着悄悄走出去。
四只眼睛都望着他的背影,直待消失,方始回眸,相视不语,怔怔地好一会,阿巧姐忽然眼圈一红,急忙低下头去,顺手拿起手绢,装着醒鼻子去
擦眼睛。
胡雪岩也是万感交集,但不愿轻易有所询问,她的泪眼既畏见人,他也就装作不知,扶起筷子吃粥。
这一吃粥顾不得别的了。好几天粒米不曾进口,真是饿极了,唏哩呼噜地吃得好不有劲,等他一碗吃完,阿巧姐已舀着一勺子在等了,一面替他添粥,一面高兴地笑道:“赛过七月十五鬼门关里放出来的!”
话虽如此,等他吃完第二碗,便不准他再吃,怕病势刚刚好转,饱食伤胃。而胡雪岩意有未餍,说好说歹才替他添了半碗。
“唉!”放下筷子他感慨着说:“我算是饱了!”
阿巧姐知道他因何感慨,杭州的情形,她亦深知,只是怕提起来惹他伤心,所以不理他的话,管自己收拾碗筷走了出去。
“阿巧,你不要走,我们谈谈。”
“我马上就来。”她说,“你的药煎在那里,也该好了。”
过不多久,阿巧姐将煎好了的药送来,服待他吃完,劝他睡下。胡雪岩不肯,说精神很好,又说腿上的伤疤痒得难受。
“这是好兆头。伤处在长新肉,人也在复原了。”她说,“我替你洗洗脚,人还会更舒服。”
不说还好,一说胡雪岩觉得浑身发痒,恨不得能在“大汤”中痛痛快快泡一泡才好,他也象杨州人那样,早就有“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的习惯。自从杭州吃紧以来,就没有泡过“澡塘”,这次到了上海,又因为腿上有伤,不能入浴。虽然借助于古家的男佣抹过一次身,从里到外换上七姑奶奶特喊裁缝为他现制的新衣服,但经过这一次海上出生入死的跋涉,担忧受惊的冷汗,出了干、干了出,不知几多次?满身垢腻,很不舒服,实在想洗个澡,无奈万无劳动阿巧姐的道理。
他心里这样在想,她却说到就做,已转身走了出去,不知哪里找到了一只簇新的高脚木盆,提来一铫子的热水,冲到盆里,然后掀被来捉他的那双脚。
“不要,不要!”胡雪岩往里一缩,“我这双脚从上海上船就没有洗过,太脏了。”
“怕什么?”阿巧姐毫不迟凝地,“我路远迢迢赶了来,就是来服侍病人的,只要你好好复原,我比什么都高兴。”
这两句话在胡雪岩听来,感激与感慨交并。兵荒马乱,九死一生,想到下落不明的亲人,孤立无援的杭州,以及困在绝境,眼看着往地狱里一步一步在走的王有龄,常常会自问:人生在世,到底为的什么,就为了受这种生不如死的苦楚?现在却不同了,人活在世界上,有苦也有乐,是苦是乐,全看自己的作为。真是《太上感应篇》上所说的:“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这样转着念头,自己觉得一颗心如枯木逢春般,又管用了。
脑筋亦已灵活,本来凡事都懒得去想,此刻却想得很多,想得很快。等阿巧姐替他将脚洗好,便又笑道:“阿巧,送佛送到西天,索性替我再抹一抹身子。”
“这不大妥当。你身子虚,受不得凉。”
“不要紧!”胡雪岩将枯瘦的手臂伸出来,临空捣了两下,显得很有劲似的说:“我自己觉得已经可以起床了。”
“瞎说!你替我好好睡下去。”她将他的脚和手都塞入被中,硬扶他睡
倒,而且还掖紧了棉被。
“真的。阿巧,我已经好了。”
“哪有这种事?这样一场病,哪里会说好就好?吃仙丹也没有这样灵法。”
“人逢喜事精神爽,你就是仙丹。仙丹一到,百病全消。”
“哼!”阿巧微微撇着嘴,“你就会灌米汤。睡吧!”她用纤纤一指,将他的眼皮抹上。等她转身,他的眼又睁开了。望着帐顶想心事。要想知道的事很多,而眼前却只有阿巧好谈。
阿巧却好久不来,他忍不住喊出声来,而答应的却是萧家骥,“胡先生,”
他说,“你不宜过于劳神。此刻半夜两点钟了,请安置吧!”
“阿巧呢?”胡雪岩问道:“她睡在哪里?”
做批发生意的大商号,备有客房客铺,无足为奇,但从不招待堂客,有些商家的客房,甚至忌讳堂客,因为据说月事中的妇女会冲犯所供的财神。
杨坊的这家招牌也叫“大记”,专营海鲜杂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