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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既然有所顾忌,不如单独密谈的好。
于是他招招手说:“杨兄,我们借一步说话!”
“告罪,告罪!”杨凤毛又向裘丰言、刘不才作了两个大揖,才跟着胡雪岩走到套间,地方大小,两个人就坐在床沿上说话。
“胡老爷!三婆婆跟我说,胡老爷虽在‘门槛’外头,跟自己人一样,关照我说话不必叙客套,有什么说什么。所以,我有句老实话,不晓得该不该说?”
这样招呼打在前头,可知那句“老实话”,不会怎么动听。只是胡雪岩不是那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人,便点点头说:“没有关系!你尽管说好了。”
“我也打听过,胡老爷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过隔道门槛就象隔重山,有些事情,胡老爷怕没有经过。”杨凤毛略停一下又说:“江湖上的事,最好不沾上手,一沾上就象唱戏那样,出了上场门就不容你再缩回去了。”
“我知道。这出戏不容我不唱,哪怕台下唱倒彩,我也要把它唱完。”
“现在这出戏不容易唱,‘九更天带滚钉板’!”杨凤毛满脸诚恳地说,“能不唱最好不唱。”
一听这话,胡雪岩起了戒心。俞武成想动那批洋枪,显然的,杨凤毛也是参预其事的一个,而且以他们的关系来说,必还是一个重要角色。虽然三婆婆极其漂亮,俞少武相当坦率,然而都算是局外人,只有眼前的这个杨凤毛,才是对自己此行成败,大有关系的人物,而照彼此的立场来说,是敌是友,还不分明,倒要好好应付。
因此,他很谨慎地答道:“多谢老兄的好意。事出无奈,不要说是‘九更天’,就是‘游十殿’我也只好去。不过,‘花花轿儿人抬人’,承三婆婆看得起我,我唱这出戏,总要处处顾得到她老人家。”
这番表白,似软实硬,意思是不着三婆婆的面子,就要硬碰硬干个明白。
至于“花花轿儿人抬人”这句俗话是反着说:“我是如此尊敬三婆婆,莫非你们就好意思让我下不去?”
杨凤毛是俞武成最得力的帮手,见多识广,而且颇读过几句书,此来原是先要试探试探胡雪岩,看他是不是够分量、能经得起大风大浪的人?如果窝窝囊囊不中用,或者虽中用是个半吊子,便另有打算。现在试探下来,相当佩服,这才倾心相待。
“胡大叔!”他将称呼都改过了,“既然你老能体谅我们这方面,愿意担当,那么我就掏心窝子说实话。事情相当麻烦。”
果然,是胡雪岩所估计的第一种情形。这当然也要怪俞武成沉不住气,自觉失去了镇江一带的地盘,寄人篱下,不是滋味,同时漕帮弟兄的生计甚艰,他也必须得想办法,为了急谋打开困难,以致身不由己,受到挟制。
“胡大叔,”杨凤毛说,“我师父现在身不由己。人是他们的一切布置也是他们的,不过抬出我师父这块招牌,挡住他们的真面目而已。”
“那我就不懂了,莫非他们从镇江、扬州那方面派人过来?不怕官军晓得了围剿?”
“这就要靠我师父帮他们遮盖了。”杨凤毛答道,“镇江、杨州派来的
人倒还不多,一大半是小刀会方面的。周立春的人本来已经打散,现在又聚了拢来了。“
“如果你师父不替他们遮盖呢?”胡雪岩问:“那会变成啥样子?”
“变得在这一带存不住身。”
这就是对方非要绊住俞武成不可的道理。事情很明显了,俞武成是骑虎难下,纵能从背上跳下来,亦难免落个出卖自己人的名声。江湖上最着重这一点,所以俞三婆婆的话,有没有效力,俞武成是不是始终能做个百依百顺的孝子,都大成疑问。
想是这样想,话不妨先说出来:“ ‘萝卜吃一截剥一截’,我想第一步只有让你师父跳出是非之地,哪一方面都不帮。这总可以办得到吧?”
“那也要做起来看。”
“怎么呢?”
“那方面如果不放,势必至于就要翻了脸。”杨凤毛说,“翻了脸能够一了百了,倒也罢了,是非还在!胡大叔,请问你怎么对付?除非搬动官军,那一来是非更大了。”
这就是说,跳下了虎背,老虎依然张牙舞爪,如何打虎,仍旧是个难题。
就这处处荆棘之际,胡雪岩灵机一动,不自觉地说出来一句话。
“做个伏虎罗汉,收服了它!”
杨凤毛不懂他的话,愕然问道,“胡大叔!你说点啥?”
胡雪岩这才醒悟,自己忘形自语,“喔,”他笑道,“我想我心里的事。
有条路或许走得通,我觉得这条路,恐怕是唯一的一条路。“
“只要走得通,我们一定拼命去走。胡大叔,你说!”
胡雪岩定定神答道:“我是‘空子’,说话作兴触犯忌讳,不过……”
“唉,胡大叔!”杨凤毛有些不耐,“我们没有拿你老当空子看。胡大叔,你何需表白。”
“好!那我就实说。”胡雪岩回忆着老太爷的话,从容发言:“你们漕帮的起源,我也有些晓得,洪杨初起,你们都很看重的,哪晓得长毛做出来的事,不伦不类,跟圣经贤传上所说的大道理,全不对头,简直可以说是逆天行事,决计成不了气候。既然如此,无需跟他们客气。再说,你们镇江、扬州的地盘,就失在他们手里。有朝一日光复了,你们才有生路。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的!”杨凤毛深深点头,忧郁地说:“我师父这一次是做得莽撞了些。”
“歪打可以正着!老兄,”胡雪岩抚着他的背说,“我替你们师弟想条路子!小刀会这方面的情形,我也有点晓得,周立春他们那班人,亦不过一时鬼摸头,心里何尝不懊悔?只不过摸不到一条改邪归正的路子。如今要靠你们师弟两个。我的意思是,周立春下面那批打散了的人,既然已经聚拢,何不拿他们拉过来?”
一听这话,杨凤毛那张瘪嘴闭得越紧,以至于下巴都翘了起来,一双眼睛眨得很厉害,不过眼中发亮,是既困惑又欣喜的神情。
“胡大叔,你是说‘招安’这批人?”
“是啊!”胡雪岩说,“赖汉英那里来的长毛,如果肯一起过来最好,不然就滚他娘的蛋,也算对得起他们了!”
杨凤毛觉得胡雪岩的做法很平和。再往深处去想,就算俞武成能退出来
成为局外人,也只是表面如此看法,实际上是决不能置身事外的,倘或官军围剿,事情闹大了,江湖上还会批评他不够朋友。所以唯有这样子才是正办,退一步说,招安不成,他总算为朋友尽过心力,对江湖上也有了交代了。
想通了这些道理,顿时将胡雪岩敬如天神,站起来便磕了个头。胡雪岩大惊,急忙避开,拉着他的胳膊说:“怎么,怎么,无缘无故来这一套!”
“胡大叔,你算是救了我师父一家,你老怕还不晓得,三婆婆几十年没有为难过,这一趟她老人家,急得睡不着觉,在苏州,我们是客地,这件事要闹开来,充军杀头都有分!再说,她老人家又疼孙子,少武是朝廷的武官,我师父做这件事,传出去不断送了少武的前程?如今好了!不过,”杨凤毛又赔笑说:“你老送佛到西天,我晓得你老跟何学台有交情,招安的事,还要仰仗鼎力。”说着,又作了个大揖。胡雪岩倒不曾想到何桂清。如今听杨凤毛一提醒,立刻在心里喊一声:妙!何桂清纸上谈兵的套折,上了不少,现在能办成这事,是大功一件,对于他进京活动,大有帮助。这样看来,自己的这个主意,凭心而论,着实不坏。
于是他很爽快地答道:“一句话!这样好的事情不做,还做啥!”
“多谢胡大叔!”杨凤毛的脸色转为严肃,“我听你老的差遣。”
胡雪岩最会听话,听出这是句表示谦虚的反话,实际上是杨凤毛有一套话要说,所以这样答道:“事情是你们师弟为头,我只要能尽力,决不偷半分的懒。不必客气,该怎么办请你分派。”
“那我就放肆了!我想,第一,这话只有你老跟我两人晓得。”
“当然!”胡雪岩说,“你们杨家的堂名叫‘四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是。第二,我想我先去一趟,请胡大叔听我的消息,再去见何学台。”
“那也是一定的。总要那方面点了头,才好进一步谈条件。”
“你老最明白不过,那我就不必多说了。”杨凤毛说,“我马上赶去见我师父,最多一昼夜的工夫,一定赶回来。”
“你师父怕是在松江,我们一起去也可以。”
“不!不在松江。”
不在松江在哪里呢?他不说,胡雪岩也不便问,不过心里已经雪亮,俞武成的行踪,杨凤毛一定清楚。说是最多一昼夜定能赶回来,则隐藏之地亦决不会远。
“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走。”杨凤毛郑重叮嘱:“胡大叔!明天上午,请你无论如何不要走开,我人不到一定有信到。”
等杨凤毛告辞,裘丰言自然要问起谈话的情形。胡雪岩谨守约定,只字不吐,只笑着说:“你陪刘三爷去捧那个‘银元宝’好了。几台花酒吃下来,就有好消息了。”
裘丰言宽心大放,喜滋滋地跟着刘不才走了。胡雪岩一个人静了下来,将前后经过情形细想了一遍,觉得自己的路子走对了,走得通,走不通,明日此时,可见分晓,且不去管它。眼前有一整天的工夫,光阴如金,不该虚耗,正好将潘家所托,以及阿巧姐的终身,办出个头绪来。
这就得找周一鸣了。奇怪的是一早不见他的面,只好留下话,如果来了,让他在金阊栈等候,然后坐轿进城,先去拜访何桂清。
名帖一投进去,立刻延见,何桂清将他请到书斋,执手寒暄,极其殷勤,自然要问起如何又到了苏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