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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几分酒意的何桂清,谈兴愈豪,话也更小顾忌,一谈谈到家庭,他忽然说道:“雪岩兄,我有件事,要腼颜奉托。内人体弱多病,性情又最贤慧,常劝我置一房妾侍,可以为她分劳,照料我的饮食起居。我倒也觉得有此必要,只是在江苏做官,纳部民为妾,大于禁例。这一次进京,沿途得要个贴身的人照料,不知道你能不能替我在上海或者在杭州,物色一个?”
“这容易得很。请云公说说看,喜欢怎样的人?”
“就象阿巧姐那样的,使是上选。”何桂清脱口而答。
胡雪岩一愣,细看一看他的脸色,不象饰词巧索,心里使好过些了,“我知道了。”他点点头,“总在云公动身以前,我必有以报命。”
“拜托,拜托!”何桂清说,“回头我先送五百两银子过来。请雪岩兄在这个数目之内替我办。”
“用不了这么多。”胡雪岩说:“云公也不必送来,办成了,我跟云公一起算,顺便还要讨赏。”
“言重,言重!该我谢媒。”
答应是答应下来了,回到金阊栈,细想一想,要找象阿巧姐这样的人,却真还不大容易。
“嗐!我傻了!”胡雪岩突破心头的蔽境,解决了难题,却带来怅然若失的情怀。
何必再去寻阿巧姐这样的人?阿巧姐不就在眼前?然而胡雪岩这一次撒手,跟放弃阿珠的感觉不大相同,当时移花接木将阿珠与陈世龙之间的那条红丝联系起来,不但心安理得,而且有快心惬意之感,如今要将阿巧姐送入别人的怀抱,心里却是酸溜溜的,很不好受。
因此一个人徘徊又徘徊,翻来覆去的在想,除此以外可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样蚁旋磨转的一直到天快黑,听得外面有人在喊:“胡大老爷!”
声音很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出门一看,才影绰绰的辨清楚,是周一鸣。
“中午我来伺候,胡大老爷出去了?”
“喔,对不起,失迎!”胡雪岩答道:“何学台约我逛狮子林。”
“姨太太也不在?”
“她回木渎去了。”胡雪岩又补了一句:“那不是小妾,你的称呼用不着。”
这也算是碰了一个钉子,周一鸣答不上来了,没话找话说了句:“胡大老爷怎不点灯?”
“啊!”胡雪岩这时才醒悟,自己也觉得好笑,说了一半实话:“我大想一件心事,想得出神了。老周,我们吃酒去。”
“是!”周一鸣赔笑说道:“我本来就打算做个小东,请胡大老爷喝杯酒。只怕胡大老爷不肯赏脸,不敢说。”
“笑话!啥叫不肯赏脸?你说得太客气了。”胡雪岩很中意周一鸣,想跟他谈谈,便很恳切的说:“我扰你的。不过,下馆子我可不去,不是怕你多花饯。第一,中午油腻吃得太多,第二,想看看苏州的小酒店是怎么个光景,跟我们杭州有什么不同。”
“胡大老爷这样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这种专门吃酒的酒店,玄妙
观前多得很,地方很干净,可以坐一坐。“
“那好,我们就走吧!”
胡雪岩随手套上一件马褂,关照店伙计锁了门,与周一鸣雇了一辆马车进城。玄妙观前灯火辉煌,十分热闹,江宁失守,苏州成了全省的首善之区,文武官员,平空添了数百,大多不曾带家眷,公余无处可去,多集中在玄妙观前,闲逛的闲逛,买醉的买醉,市面要到二更才罢。
酒店家家客满,最后在一家字号叫“元大昌”的。找到了一副临街的座头,两个人坐下来,要了绍兴花雕,随即便有两三个青布衣衫,收拾得十分干净挺括的上了年纪的妇人,挽着篮来卖下酒的卤菜。那些鸭头和鸭翅膀,看样子很不坏,但味道不怎么样,好在胡雪岩旨在领略苏州酒店的情趣,不在口腹,倒也不甚介意。
等坐定了,吃过一巡酒,他放眼四顾,开始观察,苏州本地人雍容揖让,文文气气,一望而知,他们问壁一桌就是,两个都是白须老者,但一口道地的苏州话,却是其软无比,只听他们高谈阔论,也是一种乐趣。
四外烽火连天,这“元大昌”中却是酒温语软,充满了逸兴闲情,隔座那两位白须老者,谈的是嘉庆年问的旧话,谈砚台、谈宜兴的“供春壶”、谈竹雕,都是太平盛世、文人墨客的雅玩。
“人生在世,为什么?”胡雪岩忽生感慨,“就是吃吃喝喝过一生?”
这句话问得周一鸣直着眼好愣,不但不能回答,甚至也无从了解他的意思。
“我是说,象隔壁那两位老太爷,”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大概是靠收租过日子的乡绅。这样的人家,我们杭州也很多,祖上做过官,挣下一批田地,如果不是出了个败家精,安分度日,总有一两代好吃。本身也总有个把功名,好一点是进过学的秀才,不然就是二三十两银子捐来的监生,也算场面上的人物。一年到头无事忙,白天孵茶馆,晚上‘摆一碗’,逍遥自在到六七十岁,一口气不来,回老家见阎王,说是我阳世里走过一遭了。问他阳世里做点啥?啥也不做!
象这样的人,做鬼都没有意思。“
这番不知是自嘲,还是调侃他人的话,周一鸣倒是听懂了,此人也算是有志向的人,所以对胡雪岩的话,颇有同感,“是阿!”
他说,“人生在世,总要做一番事业,才对得起父母。”
有这句话,胡雪岩觉得可以跟他谈谈了,“老周,”他问,“听说你在水师,也是蛮有名的人物。”
“名是谈不到,人缘是不错。”周一鸣喝了口酒,满腹牢骚地说,“从前船户都叫我‘老总’,见了客气得很,现在都叫我老周,啥跑腿的事都要干。想想真不是味道。”
“你的意思,仍旧想回水师?”
“想也不行!”周一鸣摇摇头,“从前我那个长官,现在官更大了,听了他娘的小舅子的话,把我恨得要死。要想再回去补个名字,除非移名改姓,从小兵干起,那要干到什么时候才得出头?想想只好算了。”
“果真你要回去,我倒可以帮你的忙。”胡雪岩说,“想来水师管带,官也不会大到哪里去,我替你请何学台写封信,你看怎么样?”
“求得到何学台的信,我又不必回原地方了,何学台跟江苏巡抚许大人是同年,有何学台的信,我投到‘抚标’去当差,比原来的差使好得多。”
“那好!”胡雪岩说,“这上头我不大懂。明天我带你去见何学台,你当面跟他说。”
听得这话,再想到何桂清对胡雪岩的客气,料知他们交情极深,事必有济,所以他极其兴奋,连连道谢,应酬得格外殷勤了。
酒吃到六分,胡雪岩不想再喝,叫了两碗“双浇面”,一碗是焖得稀烂的大肉面,一碗是熏鱼面,两下对换,有鱼有肉,吃得酒醉饭饱,花不到五钱银子,胡雪岩深为满意。
“钱不在多,只要会用。”他说,“吃得象今天这么舒服的日子,我还不多。”
“这是因为胡大老爷晓得我做东,没有好东西吃,心里先就有打算了,所以说好。”
“这就叫‘知足常乐’。”胡雪岩说,“凡事能够退一步想,就没有烦恼了。”
这天晚上他再想阿巧姐的去留,就是持着这种态度,譬如不曾遇见她,譬如她香消玉殒了,譬如她为豪客所夺,这样每自譬一次,便将阿巧姐看得谈了些,最后终于下了决心,自己说一声:“君子成人之美!”然后叹口气,蒙头大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周一鸣已经在等着了,临时客串听差,替他奔走招呼,所以阿巧姐虽不在身边,胡雪岩亦觉得并无不便。同时心里在想,自己一向为求使捷爽利,不喜欢带个听差在身边,看来若有象同一鸣这样的人,带在身边,亦自不妨,这一趟回去,或在杭州,或在上海,倒要好好物色一个。
等他漱洗完毕,周一鸣又要请他进城去喝早茶。胡雪岩心里有数,便连
声答道:“好的,好的!吃完早茶,我带你去见何学台,当面求他替你写信。”
于是进了城在“吴苑”茶店吃早茶。苏州的茶店跟杭州的又不同,杭州的茶店,大都是敞厅,一视同仁,不管是缙绅先生,还是贩夫走卒,入座都是顾客,苏州的茶店,分出等级,各不相淆,胡雪岩好热闹,与周一鸣只在最外面那间厅上坐,一面喝茶,一面吃各式各样的点心,消磨到十点钟,看看是时候了,算了帐,安步当车到苏州府学去见何桂清。
由于爱屋及乌的缘故,何桂清对周一鸣也很客气,再三让坐,周一鸣守着官场的规矩,只是垂手肃立,最后却不过意,才屁股沾着椅子边,仿佛蹲着似地坐了下来。
看他这局促的光景,胡雪岩倒觉得于心不忍,便要言不烦他说明来意,何桂清当时答道:“许大人亲自到上海督师去了。”接着转脸问胡雪岩:“现在倒有个好机会,是去收税,不知道这位周君愿意不愿意屈就。”
“屈就这两个字言重了。不知是哪一处税卡?”
“现在新创一种‘厘金’,你总晓得。”
“这听说过。”胡雪岩答道,“到底怎么回事,却还不十分清楚。”
“是你们浙江的一个奇士的策划。此人算来是雪轩的部民,湖州府长兴人,名叫钱江……”
钱江字东平,是浙江长兴的一名监生,好大言,多奇计,仿佛战国的策士一流人物。鸦片战争一起,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宗室奕经,奉旨以“杨威将军”的名义,到浙江督办军务,钱江叩辕献计,招募壮士,奇袭英军,擒其首脑。畏葸的奕经,如何敢用这样的奇计?敬谢不敏。
后来林则徐得罪遣戍,而钱江在广州主张拒英,亦充军到伊犁,在戍所相遇,林则徐对他深为赏识。当林则徐遇赦进关时,设法将他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