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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参观辉县第一中学,它前身是辉县县立第一小学,一九三二、一九三三年我在这里读小学四年和五年级,当我对着唯一残存的两栋教室,而其中一座正是我当年的教室时,徘徊窗前,抚摸那又矮又小的课桌课椅!教室外原来是一个平台,平台一角有棵大树,那年春天,来了一窝蜜蜂,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大树底下,仰望蜂群,在清寒的空气里,心神和大地一样,没有一点晴空万里的暖意。当年格非老师坐在讲台上讲解《渺茫的西南风》的身影,只留下记忆。另一位侯万尊老师的凶暴──我的数学烂透,就是被他打得兴趣全无,完全失去信心,形象也只依稀。
校长李榜栓先生和副校长赵志敏先生,领我到图书馆时,赫然发现架子上排列着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的《柏杨版资治通监》,使我感动!我也惊醒,时间飞逝,我离开这个培育我的母校,匆匆已五十七年。在送我出校前,我们穿过从前历任校长的古老住宅,我读小学时,校长是关朝彦先生,抗战中期担任辉县县长,在洛阳招兵买马,我那年刚考取兰州大学,既没有钱读书,又没有前往兰州的路费,一时间想追随他回乡,他警告我说:「你跟我回去干什么,爬也要爬到兰州!」我永远感谢长者指点迷津,如今已没有几个县民记得这位后来竟被枪决的县长了。
我一直认为辉县是一个很苦的县份,但看情形却不是最苦,不能只从衣食住行的简陋上判断文化的水平,当全国都在反知识的年代,辉县竟然拥有八个高级中学和十六个初级中学。迄今为止,在全县六十八万人中,已累积了一千八百个大学生。而我离家时,全县只不过一个私立百泉初级中学、一个河南省立百泉乡村师范而已,大学生不会超过十个,这是一项突飞猛进。北方各省的文学风本来没有南方盛,但从学生的数量,至少可看出辉县以一个小县,已有不少的成果。即以移民台湾的人数而言,也比附近的任何一县为多,包括新乡。正当台湾报纸努力报导大陆文盲占全人口四分之一时,我兴奋的是,辉县不在其内。
另一件兴奋的事是,一位辉县年轻作家侯钰鑫先生,他的《白莲遗恨》经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于去年(一九八七)出版后,深受文坛重视,那是一本四十万字的巨着,描写被清政府丑化了的白莲教故事,笔锋怆凉雄健。河南省因为水利不修,人民长久的生活在饥饿线上,终于丧失对文学和对艺术的追求能力。阅读侯钰鑫的作品,我相信年轻一代的广大知识份子,将突破加到头上、胡风先生所指控的五把刀子,开创建设一个新的世界。
再赴郑州转往西安的前一天,十一月五日,我下榻的百泉宾馆,发生一件感动至深的事,中午,和亲友在餐厅进餐,餐厅位于宾馆深处,要走过一段很长走廊,才能走到。正在吃饭,隐约听见一个人低沉的厉吼:「哪里来的,抓住他!」接着一阵凌乱的脚步奔跑,不过霎时就归于平静。
勇敢的小友
我出动所有亲友找她,她可能流落异乡。
午饭后,回到房间,继续和满屋乡亲谈话,大概三时左右,一位女服务员送热水瓶进来,在放到桌上时,顺势给了我一叠纸,那是一封用紫色原子笔写在几张练习簿撕下来纸上的信。我打开它,上面写的是:
我不是来闹事的孩子,我是一个青年。
我的满腔热情难道只能换回「掷走」的下场!辇
我六点钟排队买票,因为我还没有出过家门──郑州,尽管我借的二十块钱被偷,我还是要来,虽然今日我终于来了,并且依稀看到您了,可是结果却让我落泪。
我此时很伤心,我就要立刻走了,坐汽车回郑州,我或许永远不可能再次见到您了!柏杨先生,如果您的心肠很软,那就见我一面,哪怕几分钟、几秒钟,全当是您对青年的关怀不行吗?
如果您真不愿见我,那么请接受我的祝福:万事如意、多多保重。
我没有什么话了,或许应该期待某一年的某一天再见您,同您交谈。
我只希望得到您一句话,「见」或「不见」,什么都无怨言。
我觉得一震,拿着那凌乱的四张练习纸的手,禁不住颤抖,我教素萍去找刚才送这封信的女服务员,问她交给她这封信的是谁?虽然信后署名「刘歌」,但这不过仅是一个名字,我要找到他,希望了解信上所说的「被撵走」「郑州排队买票」以及见不到我是怎么回事?他是怎么托她转信的?可是素萍一脸迷惘的回来说,她问遍了所有服务员,没有一个人承认拿信给我。我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立刻教素萍和所有亲友全体出去到车站和宾馆附近,大声呼唤「刘歌」!她们对我这项失常行动,流露出不能接受的惊骇,我说:「他是我的读者,从郑州来,身上没有钱,可能流落异乡,一定要找到他。」素萍一伙人出去后,我不抱希望的等着,果然他们空手回来。
这在这时候,另一位女服务生也送热水瓶进来,悄悄的把一封信放在热水瓶旁边,我马上拆开那封信,并留住女服务员。
「小姐,对不起,请等一下。」
她不抬头,我教素萍挡住她的去路。
给我的是第二封信,只简单一页:
我很佩服您的忍受力,假如我是您,故乡之行一定心已累了。您的慈祥、大度、幽默,给我留下很深印象,愿您永远快乐。
我问女服务员:「谢谢你传信,写信的人在哪里?」女服务员疑惧的望着我,我说:「我知道你们的困难,我发誓不说出你们的名字,但从冒险传信,说明你心肠善良,告诉我,他在哪里?我们都永远感激,你知道,这跟政治无关。」她点点头,我命素萍一块去接。不久,一个女学生装束的姑娘泪流满面的走进来,她就是刘歌,郑州第七中学高三学生,她在电视上看到我到郑州时,我已离开郑州前来辉县,今天(十一月五日)一早,她在上学途中,搭长途汽车北上,想不到在车站,口袋里向同学借的仅有的二十元人民币,却被扒走,她又急又气,幸好遇到郑州大学一位男同学,他也是到辉县找柏杨,二人结伴而行,到百泉宾馆时,大概十时左右,任凭怎么求情,安全人员都不准他们进门,他们在附近游荡,看到车队回来,就跟在后面混进来,她说:「您正在吃饭,我们蹑手蹑脚往里面走,心里想,既不准见您,看您一眼也好,可是被他们发现,我们就跑,他们就赶,我们就跑散了,一个女服务员看我一面跑一面哭,把我藏到储藏室,黑漆漆的,等到没有动静,我写信托一位姐姐送给您,很久没有回信,我就再托一位姐姐送这封信:再没有回信的话,我就走了。」一面说一面哭,我为她拭泪,告诉她一切都已平安,一切困难都已解决了,我们总算见面,这是上帝的恩典,她立刻问那位郑州大学的男学生在哪里?她着急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刚才被撵时跑散的。」我教素萍等去找他,可是既叫不出他的名字,又不认识他,他又没有穿郑州大学的制服,怎么能够找到?正在为他焦虑,那位郑大学生,名叫唐明,却神采焕发的推门而进,原来他被赶过院子时,发现百泉宾馆正在举办菊花展览,他在马路上逗留了一会,整理一下衣服,大摇大摆,买了一张票(人民币五角)进来参观!目前的新问题是,刘歌从来没有离开过郑州,而她又是双亲的掌上明珠,听她的语气,我们知道,双亲一定会等她回家吃饭,这时已下午四时,她希望留下来,和我多聚一点时间,明天再走。我把她介绍给武勤英女士,勤英房间有两张床,在她知道了全部故事后,十分感动的留她住另一张床。但我坚持她一定要先打电话回郑州告诉父母,如果父母不同意,或电话打不通,她就必须在天还未黑,仍有长途汽车时,搭最后一班离开,如果已没有班车,我打算请求用接待我的车,送她一趟。我不敢想像,刘歌父母在等孩子回家,而孩子忽然失踪,一夜都没有消息,他们会痛苦到什么程度,尤其贩卖人口正在猖獗,女儿没有音信,他们可能精神错乱,只有为人父母的人,知道父母的心。
叮咛
将来,贵也罢、贱也罢、富也罢、穷也罢,都要永保赤子之心!
我监督着刘歌打电话,大陆的电话既难拨而又声音不清,最后总算叫通,父亲又恰恰不在,她把行踪告诉父亲的同事。晚上,我在宾馆设宴回请辉县的父母官和接待我的官员,刘歌、唐明,都是我的客人。可惜的是,我们相聚的时间虽然延长,但谈话的时间却如此短暂,像浪潮一样的亲友,一波接一波,我不能使他们失望。第二天,十一月六日,星期天,我向我的故乡告辞。上次一别,四十余年,这次一别,不知能不能再返?如果还能再返,不知又是多少年之后?古人有句云:「物是人非。」形容老大回乡时的伤感,而我的伤感,加倍于此,而是「物非人非」,连记忆都难以寻觅。早餐后,刘歌把她昨晚写的一个短简递给我,上面说:
我实在太激奋、太热情,实在无法静下来写首诗,不过我把以前的诗背写给您,好吗?这是我提前为自己十八岁生日写的,希望您欢喜。想多见您一面,十八岁是个多梦的年龄。我坐在宾馆床上写它,请原谅字迹潦草,愿它能代表我的心。
生命的年龄
留下十八圈懒散的脚印
夹缝中朦胧胧的纹路
映着我一个又一个清楚
十二月只鼓起一阵风
就把我永远吹离了梦园
醒来的我的双脚
踩着一片坚实的土地
十八岁的夜空
缀满了母亲期待的眼睛
寻着祖辈的足迹
我驮着黎明上路
刚刚读完,刘歌又送来一首她早晨的急就章,题目叫〈送给柏杨伯伯〉小诗,透露她青年灵魂,对外面广大世界的陌生和迷惘,充满了勇敢的追求,和认知的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