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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十四管带之中,有四人在黄海之上阵亡殉国。有三人因战败随丁提督愤恨自杀。另一人显然含冤而死。——真是惨烈之至!
梁启超说:「甲午战争」是李鸿章「以一人而敌一国」。同样的,那空前绝活的鸭绿江口黄海大战,也是马尾船校以一校一级而大战日本一国呢!
马尾!马尾!我为尔欢呼。您在五千年中华通史上,青史留名,永垂不朽!
马尾水师学堂(俗称)或福州船政学堂,原是左宗棠左文襄公任闽浙总督时,于同治五年(一八六六)在福州马尾创办的,官名「福州船政局」。聘法人日意格(Prosper Giquel)为总教习,任期五年,从事船炮轮机的制造,和驾驶人才的训练。
是年左宗棠奉调远去新疆,对付正在挑衅的俄人。左公在西北「手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门」,也干了一番大事,而他在福州留下的船政局,就保荐科甲正途出身、林则徐的女婿沈葆桢,继承其事了。——抗战后那位受辱于美军皮尔逊,而引起全国学潮的北大女生沈崇,便是沈葆桢的曾孙女,林文忠公(则徐)的外玄孙(见当时北大校长胡适的电报)。
沈葆桢是个有见识有度量的干才,他把这船政学堂取了文绉绉的名字叫「求是堂艺局」,办得有声有色。但是从这「艺局」二字,我们也可以看出当时科甲出身的士大夫,对这所新式的「海军官校」的认识了。艺局所培养出来的当然只是些学徒技工啊!技工艺人在清朝以前的宗法制度里,往往都只是些与娼优同列的「无籍」或「乐籍」「贱民」呢!为缙绅之家的子弟所不屑焉。所以沈氏当时所招收的,都只是一些清寒之家的子弟。为贪图食宿公费和每月一两的饷银而来。然既来之后,则不许利用艺局的免费教育,私自准备参加科举。
这个近代中国第一座海军官校,第一期有学生约六十人,于同治五年清历十二月(一八六七年阳历二月)正式开学。学生分为轮机与驾驶两班。课程则由基本数理化,及英法文与古典汉文开始。轮机术语用法文;驾驶用语则英语也。盖斯时英国掌海上霸权,英语欧美通用也。纵迟至今日,国际机场指挥塔(包括北京、上海、台北),公用语言仍为英语也。
由浅及深,学制五年,学科术科与舰上实习并重。学生结业后,再随轮实习三年,便粗具一轮之长(驾驶或维护)的资格了。然后再由政府选送至英国格林威治皇家海校(Royal Naval College Gteenwich),深造三至五年,并进入英国舰队见习,或至德法各高级船厂,见习造船。——一年树木,百年树人。一个现代海军将才的培训,其严格有如此者。反观数十年后,我们「黄埔一期」搞三五个月的稍息立正,就可毕业,二者何能相比?
所以当李鸿章在欧洲大买其舰艇时,他需要大批专才来当「监工」;来「接舰」时,这批南洋培训的海军学生,就可以大派其用场;他在天津自办其水师学堂,也就不愁没有师资了。
严复、刘步蟾和黎元洪
且举几位「马尾一期」的佼佼者,让大家结识结识:
马尾一期生,以第一名入校,可能也是第一名结业者,名为严宗光。他后来改名严复,则康有为、梁启超、张之洞、翁同龢、谭嗣同、载湉,乃至陈独秀、胡适之等早期就丢掉「四化」,专搞「五化」的魏京生们,就受其影响了。
严复和他的同班同学刘步蟾、林泰曾等人,似乎都是一窝「格林威治」。——在插句闲话。在下没钞票也没时间。若有机会去伦敦也住他个把月,我保证可把这批小格林威治们的成绩单,翻它个篓底朝天。没这个机会,就只能和野史馆长摆摆龙门了。设有差错,旅途匆忙执笔,尚乞读者教正之也。
严宗光后来被李鸿章罗致了,去当天津北洋水师学堂总教习。在这学堂里,老严教了个湖北学生叫黎元洪。小黎在甲午前二年毕业,被送往德国留学。逾年归来,被分发到刘步蟾当管带的「定远」主力舰上当个「炮弁」。——他如被分拨到骑兵部队里去,那就变成「马弁」了。所以炮弁者,马弁之弟兄也。
后来这位黎炮弁又被转职至「广甲」舰。「广甲」被日舰击沉时,老黎泅水逃生,又干起陆军来。想不到他捡回的小命「贵不可言」。武昌城一声炮响,这位历史反革命加现行反革命,竟被革命军强迫做了革命元勋。其后又做了两任「中华民国大总统」!(他是分两次做的,非「余又任」也。)——读者欲知起详,去看看章太炎那一篇顶呱呱的「黎大总统墓志铭」,价值数千块袁大头的好文章!
但是他的老师严复就没那个好命了。严复学贯中西。他压根儿瞧不起他那个臭官僚土上司李鸿章。提调不干了,乃「捐」了个监生(秀才),参加福州乡试,想来个「一举成名天下知」,扬眉吐气一下。谁知三考不售。只好卖卖洋文,当当翻译,了其怀才不遇的一生。
再看刘步蟾:刘氏则代表他们同学中,另一个极端。步蟾显然没有严复的文采。但是他在本行学术科的成就可能远远超过严宗光。他于一八六七年入伍(且用个现代名词),五年毕业,三年实习期满,一八七四年(日军侵台之年)即由总教习日意格,发具船长证明书,证明他可以独立作一舰之长。这时正是李鸿章要购舰造船买炮,成立新式海军之时,苦无人才。此时步蟾大致二十岁左右(严复刚二十岁),英姿焕发,一下便被李鸿章看中了。步蟾其后留学格林威治,并在英国舰队见习。归国后立刻成为北洋大臣身边的红人——也是理所当然嘛!此后他奉命率队赴欧「接舰」,可能不只一次。一八八一年李氏向德国订购「定远」、「镇远」两大主力舰时,步蟾又奉命率十余员工赴德监造。一八八五年船成,又奉命「接舰」返国。未几,北洋舰队完成编制,步蟾奉命出任旗舰「定远」的管带,官阶十总兵,地位仅次于提督丁汝昌,为中国海军中的第二号将领。此时刘步蟾年龄不过三十上下,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可想而知。
在千舰易买,一将难求的情况下,李鸿章对刘步蟾亦万般倚重,密奏他才可大用,隐然是将来的提督人选。但鸿章对他也稍有保留,则是因为他们南方子弟,略嫌轻浮。其实这是满清老官僚的成见。须知清末的海军正如民国初年的空军,是一种最时髦、最洋化的兵种。当时的威海卫和旅顺口的海军俱乐部内,酒吧间、弹子房、跳舞厅……,应有尽有,斯时国内闻所未闻也。过这种时髦生活的青年军官,在满清老官僚的眼光中就略嫌轻浮了。
刘步蟾事实上只是他们「马尾一期」同学中一个最突出的例子。与他同时出任「镇远」管带的林泰曾;出任「致远」管带的邓世昌;「来远」管带的邱宝仁;「济远」管带的方伯谦;「威远」管带的林颖启等,都是大同小异的青年军官。总之,他们都是当时中国,受过十年以上,最严格的最现代化训练的海军专才。驾驶这种庞大而复杂的大洋轮,外行是不能领导内行的。而这种内行在当时的大清帝国之内找不出三十人。这三十人却又是一个师父(马尾一期)下山的。李中堂不办新式海军则罢。要办,则所有主要舰长职位就由他们包办了——顺理成章的事嘛!
再者,他们既有此相同的背景和友谊,很自然的也就形成了一个帮。对帮之外的外行领导丁汝昌,不用说阳奉阴违;对老李重金礼聘来的外国专家,也就不放在眼里了。在这一种心理状态下,一八九O年就发生了上述的「升旗事件」了。原来丁汝昌于是年率舰访香港。一时因公离舰,旗舰管带刘步蟾乃是降下提督旗,改升总兵旗(他自己是总兵),以示他才是一舰之主呢!这时还在船上的琅威理不服,因他自认是大清海军的副提督。有他在船,自应升提督旗。步蟾没理他,官司便打到李鸿章那儿去了。李鸿章来他个是刘非琅。琅威理大怒拂袖而去。英国那时想掌握中国海军,琅氏一去便削弱了英国的影响力。英国再一怒,就不许中国学生进入皇家海校就读了。
*原载于台北《传记文学》第六十五卷第二期
二、慈禧太后和她的颐和园
在前篇拙文里,笔者提到,在近百余年的中国里,李鸿章实在是最早的,乃至唯一的当国者,曾经领导我国参加过世界军备竞争(World Arm Race)。
我们应当了解,自哥伦布发现美洲(1492年),到二次大战结束(1945年),在白色帝国主义的五霸七雄(后来又加上个日本帝国主义)的操纵下,我们这个地球,实在是个「土匪世界」。那儿只有强权,没有公理。强权从何而来呢?曰:武装也;军备也。在李鸿章那个时代,人类还没有发明飞机和原子弹。列强要横行世界,就只能靠强大的海军了。
在十九世纪,英国的海军是世界上首屈一指了。大英帝国要维持「日不落」的权势,在海军实力上还要确保它的「两强标准」(two…power standard)呢!换言之,大英帝国的海军实力,要超出其它任何两个列强合并起来的战斗力量。
同治九年(1870年)以后,出任北洋大臣的李鸿章,深谙此道。他一再讲,洋人的神气,神气在有「铁甲」。你跟洋人打交道而自己无铁甲,你得闭起乌鸦嘴。
李鸿章是近百余年来,我国仅有的两大外交家之一——另一人是周恩来。笔者曾替顾维钧先生写了几百万字的回忆录。但是翻烂顾氏的公私文件,我总认为威灵顿顾只是个「技术官僚」、「博士帮首」和「黄面皮的洋员」。他一直只是在替老板干活而已;自己没有真正在外交上作主的政治力量——李鸿章和周恩来就不同了。
李鸿章也是近代中国搞以夷制夷的祖师爷——搞以夷制夷,连周恩来都未搞好。李鸿章当然也成绩欠佳。李氏未搞好的道理,是他的「铁甲」被日本打沉了。搞以夷制夷而无「铁甲」为后盾,那就变成买空卖空了。「夷」也不是傻瓜嘛!专搞买空卖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