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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徐兴业:金瓯缺(-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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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务。可是他始终没有从外交的实践中,锻炼出像师师现在在他身上施展出来的这
套钩玄稽沉的本领,以及对付它的防御术。它们可以说是一种更加高级的谈判艺术。
  师师竭力引诱他从猎奇的角度出发讲他在金朝的见闻。把这一整套的话题打碎
了,化整为零,这就使马扩比较容易开口。他不知不觉地走进她的第一个问题的陷
阱里,起先还有点不自然,后来却变得十分流畅,而且非常主动地谈起女真人的日
常生活来。
  男子们的生活离不开打仗和射猎。他们一年到头马不离腿、弓箭不离手。北风
猎猎,斑马萧萧,鸣镝交加,虎豹倞驰。有的猎人隐身在草丛中,用桦皮角吹出呦
呦之声,引得麇鹿出来,一箭就把它们射死,当场架起火烤烧了吃。他三言两语就
把一幅活动在东北山林中的女真人射猎的图景带进醉杏楼。
  “一张好弓,几代相传,弓把子红得发亮了,他们还是视同珍宝,一日几回摩
挲,放不下手。亲友之间,相互馈赠的,不是野味珍禽,就是刀剑驹马,彼此都习
以为常。”他加上说,“不但男子如此,连妇女也不例外。她们大都能驯服劣马,
操纵自如,就是婴孩也多是在马背上养大的。每逢部落移动,或征调人马行军出战,
大部队浩浩荡荡,妇女们背上一、二个婴儿,照样灵活地驰驱往来,帮助男人担当
繁重的杂役,看来好不壮观!”
  “他们的国主、大将们想来都精于此道了!”
  “那还待说!一辈子在马背上过活,陟山渡河,都骑在马上,看见飞禽走兽,
拉开弓就射,还能不娴熟?”接着他应师师之要求,介绍起彼邦的有名人物,他介
绍金主完颜阿骨打、二太子斡离不,四太子兀术、大将娄室、阇母等几个人的经历、
形貌和特技,说,“他们都是从小就带惯了部队作战,在战场上进进出出,就像在
围场中驰猎,毫不在乎。这几年又学会了大规模作战,动不动就把几万人调上战场,
跳荡纵横,锐厉无匹。他们驰射绝伦,行军指挥,都有一套办法,无怪辽军碰到他
们就要望风披靡。”说到这里他不禁发一点牢骚说,“女真贵酋们擅长的绝技是武
艺驰射、行军作战,好比我们的公卿大臣擅长的是宴饮作乐、征歌逐色。两相比较,
真可谓是‘互擅胜场,各有千秋’了!”
  马扩不知不觉地学起骂座的灌夫来,却博得师师和刘锜的同情。
  “宣赞骂得痛快淋漓,”师师沉思地点点头,然后补上一句,“可也不尽然,
譬如我们这里不是也有一个‘也立麻力’?”
  一句话说得马扩脸红起来,刘锜连忙替他解围道:
  “兄弟虽然善射,却不过是个閤门宣赞舍人,等他做到两府执政,可又是一个
样子了。”
  “两府执政,别有一副面目,别有一副心肠,岂是俺这等人可以做到的?”
  “宣赞说得不错,两府执政是天生的另一种人,即如咱这个阁子里,也容不得
他们溷迹。”
  然后师师又问起完颜阿骨打的宫闱情况和后妃们的日常生活。
  “他们草创朝廷,尚无后妃等名色。阿骨打一心灭辽,经常住在营帐里,连不
打仗的日子也是如此。即使回到会宁府①,也是百务倥偬,不遑宁处。俺亲眼看见
过他的几位夫人,每当宴请使臣之际,都出来亲自掖起衣裙,指挥侍役,传菜递酒,
倒也不讲究什么男女内外之别。”
  然后谈到了他们的宫室居住。马扩引用阿骨打亲口说的话:“我家的上祖相传,
只有如此风俗,不会奢饰,只图个屋子冬暖夏凉,更不必广修宫殿,劳费钱财。南
使见了,休得见笑。”马扩以目击者的身分,证实这些话基本上符合事实。他说,
“阿骨打他们经常聚会、议论、办事以至宴饮、休憩的处所,名为宫室,实际上只
有百十间木屋,开些窗牖门户,略加髹漆,取其坚固而已。与我朝的壮丽宫阙,不
可同日而语。阿骨打这话虽是据实而言,并无讥刺之意,俺在一旁听了,却为之汗
颜不止。”
  师师问道:“官阙当然不能相比。可是他们也有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劳苦者,连
个木屋、板棚也住不上的吗?”
  “不错,穷苦者住在桦树皮和木栅建成的小屋里,里面涂些泥,就算是个家,
有时一个人掘个地穴,也可以栖身,哪里谈得到居室之乐。”接着他谈起女真人当
然也有贵贱贫富之分,就他看到的现象来说,“贵族,酋长和富人们虽然不敢过于
华饰,但穿的都是墨裘、细布、貂鼠、青狐之服……”
  “一顶貂鼠帽在浚仪桥大街的皮货行要卖几十两银子。”刘锜道,“如今时兴
这个,王黼、蔡攸他们,一过中秋节,天气尚未转寒,进进出出就戴貂鼠便帽,外
面罩个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又故意在幞头下面露出便帽的边缘,以示阔绰,京师大
大小小的官儿也仿戴起来,市肆里奇货可居,出了这价钱,也未必买得到好的!”
  “貂不足,狗尾续。只怕将来做官的都要时兴戴起狗尾帽了,这才好看。”师
师讥讽道。恣意地诋辱官儿们是她最感到痛快的乐事,这个脾气刘锜是很熟悉的。
  “貂鼠在女真境内也是难得的珍品。贫苦人家冒着被虎豹吞噬的危险,进山林
去捕获了它,却被贵家们勒索去,抵充债务租税。有的本人就是贵家的奴隶,被贱
称为‘阿里喜’②,捕得了貂鼠也要献给主人,哪有他们自用的分儿?俺看穷人奴
隶们夏天只系一条麻布裙,一年中倒有大半年严寒酷冷,冰雪连天。他们又不得躲
在地穴里烤火,只以牛羊鱼皮为衣,走在路外,贫富贵贱,一望可知。”
  “他们男婚女嫁,婚姻之制,也与我们大略相同吗?”
  “两家风俗,虽不尽相同,他们的富室婚嫁,也有送聘礼、纳彩等仪式,成亲
时也用彩缎鼓乐,热闹一番。四太子兀术娶妻那天,特邀宋使去观礼,几十只木柈
里堆着小山般的山珍海错、野味家畜,还有满瓮的酒,一两个月也吃喝不尽。贫家
之女,有谁关心她们的婚嫁?到了及笄之年,自己上市集去讴歌,自述家世,称赞
自己容貌之美,手艺之工,表示求侣之意,家穷未婚的男子们看中了她,彼此同意,
就可带回家去,成亲后再禀告父母,也要拼凑些酒肉野味宴请亲友。”
  “她们很容易就找到如意郎君吗?”师师带着绝大的兴趣闻,不由得和自己的
早年生活联系起来。她暗暗想到:如果当初她也到市集去讴歌求侣,凭着她的凄凉
身世和绝世容貌,准能找个如意郎君,那么她的命运就和现在大不相同了。现在她
处在这个受人作践的屈辱地位上,心灵早受创伤,纵使身分夐绝,面子上好看,她
自己明白她只是一盏早已熄灭了内心之火焰的云母薏苡灯罢了。一盏不会放光的灯,
不管质地怎样好,造型如何美,也不值得人们的羡艳。
  马扩却没有跟踪她的思想,只是按照事实作了回答,大大破坏了她的充满浪漫
气息的想象。
  “贫女们能否找到合适的情侣,”他回答说,“固然要看情况而定。只是俺常
看到她们出来讴歌,一回是她,二回仍然是她。讴歌的调子又是那么凄清动情,想
来总是不如意时居多。”
  “天下的贫苦人都是一般,不如意事常居八九,哪有好日子叫她们过?”师师
感叹道,同时又提出一个要求来,“宣赞既然几次听了她们的讴唱,想必已经听懂,
且唱一只,让我们也学着唱唱。”
  这个要求对于马扩真是太过分了。他生平除了军歌以外,什么曲子都没有唱过,
又何况是女真姑娘的歌曲!他刚才讲的这些,都是根据舌人转译,才知道个大概,
哪里就听得懂歌曲内容!更加谈不上学着唱了。
  师师一见马扩为难,就微笑着收回自己的要求,再问:
  “宣赞去了几趟,总学会了他们的说话,可以和他们对答会话了?”
  “说来惭愧,虽然去了几趟,接伴的官儿和舌人老是跟在脚后跟,哪有学话的
机会?再说俺这个笨脑袋,学会了几句也记不全。到如今,只记得几个单字罢了。”
  “好,好!”师师孩子般地焕发起来,“歌唱暂且寄下。这女真话一定要宣赞
说几句,试试咱这个笨脑袋,在这一夕之间,能够记得下多少。”
  随着他们间的亲密的谈话,一个神秘莫测、高不可攀的李师师逐渐退隐幕后,
代之出现的是一个天真娇憨、坦率诚实的李师师。原来来自社会底层的李师师天性
确是真实和坦率的,她并不喜欢作伪。贫家女儿一无所有,无所用其掩饰和遮盖。
可是她不幸当上了歌妓,更不幸成为了名歌妓,职业需要她披上一件伪装。她不得
不按照职业的要求,违反自己的本性来处世。在这方面,她锻炼出一整套高级技巧,
使她得以在上层社会中应付裕如。特别在她和官家的交往中,她几乎是步步为营的,
每句话,每一行动,都含有很深的机心。如果说,她有时也对官家表示了一定程度
的坦率,那种坦率也是经过加工的,不过出于策略上的考虑,用来掩盖她的机心而
已。
  当然她使用机心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要去损害人家,而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因
为她时时刻刻都处在被袭击的危险中,人家不惜纾尊降贵地跑来迁就她,目的就是
希望从她身上有所得。她不愿出卖自己,就必须用几层厚的铠甲把自己防护起来,
她机心越深,防护越严密,就越加得到主动权,可并不使她愉快。有人只希望他自
己一个人在世间上昂首阔步,独往独来,他自己到处都是主动的,把别人全部打到
被动的地位上去,并以此为乐。天性宽厚的师师,在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并不想
用自己的主动去占别人的便宜,有时当她使用了技巧对别人占到优势时,她常会自
觉到自己是个不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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