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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病了,癌。现在我想我的癌恐怕就是从她那里遗传过来的——她一直硬撑着,有一天终于撑不住了,吐了差不多半脸盆的血,家里人把她送进了县医院。癌长在肝上,晚期,不能开刀了,但是据说可以住院做一种叫做“介入”的治疗,刚好有从省城来的专家在我们县“扶贫”。我妈当天就闹着要回家,虽然大家都瞒着她可她心里其实已经明白了,她说, 别瞎糟蹋钱了,光明还要念书呢。家里人拗不过她,我们家,从来没人能拗过她的,开了些止痛药,回来了。
她一点力气也没有了,躺在炕上,疼得厉害时她就用头咚咚地撞着炕沿。疼痛过去后,她安静异常,眼睛柔和极了,一张脸也柔和极了。我小弟弟放学回来,她就让他上炕,坐在她脸前,她长时间用手摩挲他的小脸——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无论是对我爹,还是对我们这些孩子。我们从一生下来就看惯了她那张脸,阴沉、严厉、急躁,永远也不快活。我哥给我写信,告诉了我这些,我哥写道:“妈在安静地等死。”
从那天以后我就疯了,我只想一件事:挣钱、挣钱、挣钱!在这之前,我还只是坐台,陪酒,接到我哥信的当天我就和一个香港商人去了酒店。我很老练地和他做爱,可是他看到了——血,处女的血,他大吃一惊,让这血给吓住了。临出门时他叫住了我,说:
“小妹妹,你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
在这之前,他一直叫我“小姐”,现在他改口了,我笑笑,说:“干这行的都会说自己有了难处,你要想帮我,就多给我几个晚上。”我想我怎么会和一个嫖客去诉苦?我又不想当茶花女或者李香君,在欢场上碰到一个亚芒侯朝宗,那太可笑了不是?我走出酒店,徒步回学校,远远看到学校的大门,我哭了。
十几天后我又是火车又是汽车赶到了家,我把厚厚一摞钱放到了我妈面前,我说:“妈,去看病吧,咱不去县里,去省城。”我想省城的大医院不是说能做“介入”吗?至少那是一线希望,至少,最低限度,它能减轻一个人弥留之际的痛苦。但是我妈一看这钱脸色就变了。
“这是哪来的?”她问我。
“我挣的。”我说。
后来,我一直、一直为这句话后悔,为这句大实话后悔。我该说,借的,向同学,向银行,总之,瞎编呗。可我情急之中说了真话:我挣的。我妈一听就明白了,我一个大一的学生,我能用什么方法挣这么多钱?我看到我妈的脸,越来越白,越来越白,白得发青、发灰,连嘴唇都成灰色的了,忽然她“噢——”地低吼一声,一头就撞到了墙上——幸亏她病得没了力气,否则这凶狠的一撞也许就要了她的命了。
一口血喷了出来,接下来,一口一口,止也止不住。我吓傻了,除了哭不知道还能干什么。我爹我哥我妹妹一拥而上,我哥往她嘴里灌了什么东西,后来我知道那是他买来的云南白药。血总算止住了,可人看上去已经不是个人样!整个人变成了墙皮一样的惨灰色。她开始哆嗦,像只寒号鸟一样抖个不停,牙齿得得得得发出凛冽的声响。我妹妹趴在她身上,抱住了她,嘴里喊着,妈,妈——她终于哆嗦着抬起了一只手,挥动着,说:“走,走——”
她让我走。
我哥冲我吼:“你还不快滚出去!”
我出来了,站在窑外。天就要黑了,虽然是春天,太阳一落山,山里还是冷的。我看着天一点一点黑下去,看着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山里的星星,真亮啊,真干净啊,每一颗都像用水洗过的一样,和浊世无关。我一直在哭。后来我爹出来了,把我领进西头平时不住人的那孔窑里,让我妹妹悄悄抱来床铺盖。我爹蹲在地上,抽着烟袋,默不作声。抽着抽着,他大巴掌一捂脸,呜呜地哭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走了,离开了家。我一个人出了村,我看到了村口的老神树,那是一棵大核桃树,不知道几百岁了,也许上千岁了,到夏天,浓阴洒下来,差不多能遮一亩地。它是我们村的神,庇佑着我们这个小山村人畜平安。树枝上,挂着许多许愿的红布条,我想其中一定有一根是我的亲人们为我妈挂的。我跪下来,磕了三个头,我的头抵在土地上,我闻到了苏醒的大地的气味,湿润、新鲜、温暖、干净,我哭得几乎站不起来。
隐秘盛开 /蒋韵
13。米小米讲的故事(4)
钱,我挣的钱,我妈当晚就让我哥还给了我。可我早晨出门时悄悄把它们留在了我叠好的被褥上。我知道他们用得着。家里已是负债累累了,至少,他们可以用这笔钱还债,也算是用到了我妈身上。一路上我在心里跟我妈说一句话,我说,我花你卖血的钱,你为什么就不能花我卖身的钱?这不公平,不公平,不公平!
七天后,我妈过世了。弥留之际我自然不在身边,家里人谁也不敢造次,把她垂危的消息告诉我。她咽气后我哥才骑自行车赶到镇里给我挂了长途。我回家奔丧,我妹妹一见我扑上来就抓我脸,打我,揪我头发,说:“都是你,都是你!你个害人精,你害死了妈!”人们把她拉开了……原来,从我走后,我妈就不再吃饭,也不再说话,谁都看得出来,她对这个世界,一点一点都不再留恋了!在最后的日子笼罩着她的那种柔和慈爱的光芒,退去了……我整夜整夜跪在她的灵柩前,为她守灵,下葬时我哭得死了过去,可是,自始至终,我没有说“原谅”这两个字,直到今天我也没有说过。假如一切能再从头来一遍,告诉你,我还是要这么做,毫不犹豫——用三千块钱来出卖我的童贞,救我母亲的命。
丧事过后,我哥交给我一个小包裹,用布包着,他说这是我妈悄悄地给他,让他交给我的。我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打开了它,是一个破抄本,用特别脆的那种白纸订成的,纸早变黄了,卷了边,有的地方已经破损了。上面,有我妈的笔迹,也有我不认识的很秀丽的笔迹,写着一些杂七杂八没头没脑的字句:大女子,农业学大寨,打碎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等等,还有唐诗、宋词,东一首,西一首,或者是一段格言,“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人的一切都应该是美的,外貌、衣裳和心灵”这一类的话。后来,就有了一大段一 大段小说的摘抄:“拉夫列茨基走出屋子,来到花园,坐到他熟悉的那张长椅上——就坐在这个珍贵的所在,面对着那座房子,在那座房子里他曾经徒然地最后一次把双手伸向喷涌着人生幸福的金色美酒的神圣酒杯……”“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为什么呀?她想站起身来,把身子仰到后面去,但是什么巨大的无情的东西撞到她的头上,从她的背上碾过去了……”我一页一页慢慢掀动着,越看越惊讶,我在翻动着我母亲的青春,她的精神生活,她粗糙、天真又优雅的灵魂。我明白了一件事:我母亲她是一个有信仰的人,她信仰——浪漫爱情,这尘世间所没有的东西。
里面还夹了一封信,是给我的,我敢说,这信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文身一样,一笔一笔刻进了我心里,这么多年了,想不想听我背出来?
“光明:
我知道你是想救我,可是你用你那脏钱把我杀了!你把我杀了!不是别人,是你,杀了我!
你哥,你妹妹弟弟,都说我偏心你,一家人都说我偏心你,我是偏心——从我出嫁,嫁到杨家这一天起,我就已经死了。因为生下了你,我才又转世。你不足月份,生下来比个猫崽大不了多少,我抱着不足一尺长的你,止不住泪流满面:我抱的是我自己的来生自己的下一世呀!光明,你是谁?你就是我的来生来世!我前世受的苦,遭的罪,因为有了你,都不算话了。我看着你一天一天长大,越长越好看,读书、上学、远走高飞,去我去不了的地方,看我看不见的世界,我心里有多高兴!我亲眼看见我的来生我的下一世是美好的,她有我没有的一切,过着我曾经梦想的日子,她会有爱情,她会害羞地、真心地去爱一个人,和这个她爱的人过一辈子……可是光明,你个狠心的、残忍的孩子,你眨眼工夫就把这些毁了,你把我的来生毁了!
我没有力气多说什么了,光明,我要你知道,你是在替我活:你造孽,就是我造孽,你作践你,就是作践我……你这一生一世摆脱不掉我了,你要是还有一点点心疼我,就心疼你自己吧,心疼你,爱惜你,就是心疼、爱惜我梦想的来生。宝,妈在天上看着你呢……”
读完这封信,我跑到了她坟上,我哭着对她喊叫,我说:“妈,你听着,我是我,你是你,我不替你活!我决不、决不、决不替你活!”我心里恐怖极了,难过极了,假如真有来世的话,我妈妈的来世,应该是纯洁的、干净的、高贵的、浪漫的,我哪里背得起这样的来世?那应该是一个比我好一百倍的姑娘,幸福一百倍的姑娘。我哭着对她说:“你放过我吧妈——”
回到学校,我臂上缠着黑纱就去坐台了。我要养活自己,我也要用这行动表示,我不替任何人活。人改变不了我,鬼魂也改变不了我!我是我自己的,我要吃,要穿,要交学费,我要面对的,是严酷无情的现实人生。可是我运气不好,有一天我和一个客人去了酒店,半夜里,被扫黄的人抓了。原来是那个人的仇人跟踪他,告了密。东窗事发,我被学校开除了。
就在这时候,我几乎走投无路的时候,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在一家酒吧里我又碰上了那个香港商人,用文雅的古典的话说就是我的第一个“恩客”。我看见他向我走来,我说:“真巧。”他回答,“我们有缘。”
后来他告诉我,他其实一直在找我,每晚换一家酒吧,到处向人打听我的下落。他这样向人描述我,“一个很清秀的小女学生。”他问人见过这样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