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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盛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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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它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那浑圆的山丘上,胎儿蠕动了一下,又一下……小玲珑笑了,
  “潘红霞你愿不愿意做我孩子的干妈?”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5)
  晚饭他们摆在了院子里。
  太阳落下去了,他们在院子里洒了清水。几张小炕桌拼起来摆放在了葡萄架下。这是一个宽阔整洁的大院子,屋前,种着西番莲和摇曳生姿的波斯菊,屋后,则是一个蜂飞蝶舞的小菜园。有一棵花椒树,已经结了籽,有一棵刚刚爬上房檐的年轻的香椿树。葡萄还没有成熟,一串一串,碧绿地悬挂在他们头顶。雁北的夏天,太阳一落山就凉爽下来,天还没有黑呢,可是已经有了一弯眉月,挂在了山尖上。小玲珑的母亲点起了编成辫子的艾草,顿时,艾草的清香,在风中弥漫了开来。
  酒是刘思扬带来的,五粮液,为女士们则准备了本土的葡萄酒。一大桌子的菜肴,有红有绿,有荤有素,看着就诱人食欲。鸡是家养的土鸡,菜都是园子里现摘的,还带着露水的清香。他们都饿了,这一下午,刘思扬带他们逛了整个小城,那个著名的文庙,那棵灵性的、灵验的老桃树,据说那老桃树从科举的年代开始,就能预知这城中考生的命运。春天,开花的季节,这城中的人就来文庙看花,老桃树的花繁,今年就一定是科场上的丰年,若是稀稀落落,那就一定是个歉年。古往今来,老桃树几乎从没有失言过。他们在午后的炎热中观赏老桃树,抚摸它,听刘思扬讲它的故事,讲的人和听的人其实都缺少真正的敬畏之心:他们还没到对世界对万物敬畏的年龄。
  登上那旧城楼,太阳已经西斜了,这是一天中最适于登高的时光,崔灏就是在这时刻登上了黄鹤楼,李白就是在这时刻登上了凤凰台,辛弃疾也一定是在这时刻登上了北固楼。西斜的太阳,把远山涂染成了最纯粹的金色,他们眯细了眼睛,这世上最辉煌的颜色不知为什么看上去那么脆弱和让人伤心。烽火台的残迹,长城的残迹,裸露在这一览无余的金色中,也是伤心的。渐渐地起了风,他们听见城楼上的木门木窗,被风吹得咯咯响。刘思扬突然说:
  “在拉萨,整整三年,小玲珑没有去过一次布达拉宫,她怕会触景生情。”
  “是啊。”老余慨叹了一声,突然放声吼唱了一嗓子,“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大家都笑了。 
  现在,太阳落山了,薄暮初起了,他们已团团围坐在了葡萄架下。杯中的酒,斟满了,浓郁的麯香甚至压过了艾蒿的气味。不过大家还都没有动筷子,郑岫说:“说点儿什么吧。”刘思扬端起了酒杯。
  “来,为了重逢。”他说。
  “为重逢!”大家说。
  纷纷举起了杯子,有红有白,只有小玲珑的杯子里,是茶水,上面漂浮着一朵一朵杭白菊。“干了!”刘思扬说,一仰脖子,满满一杯酒,见了杯底。老余也紧随其后,干了,丁克也干了。
  “听说过龚巧明吗?”刘思扬突然问大家。
  当然听说过。龚巧明,一个女作家,和刘思扬们一样,毕业后雄心勃勃去了西藏,她一定是雄心勃勃的,但是出了事情,她坐的汽车,翻下了青羊峡。她永远不可能再和她的亲人,她的朋友们,重逢了。
  这时,他们突然意识到,“重逢”,原来并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任何一个偶然,都有可能使他们永不相逢。餐桌上一下子沉默了,潘红霞脸白了,她恐惧地盯住了对面这张脸,眼前闪过吉普车从悬崖绝壁上坠入江流的可怕情景。一只鹰在盘旋,江面咕嘟咕嘟只是打了个大漩涡就把一切都吞没了。原来,能够这么近地、真切地、哪怕是痛苦地看着这张亲爱的脸,这活生生的人,已经是神的恩惠……
  她默不作声端起面前的酒杯,把它喝干了。
  “来来来,喝酒喝酒,说高兴的事!”老余打破了沉默,抓起酒瓶,先给自己满上,又给刘思扬、丁克满上。忽然发现潘红霞的杯子也空了,“咦”了一声,也顺手给她满上,一边说道:“郑岫、张莲,你们就别装了,我知道你们哪个都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喝什么红的?你们又没怀孕,来,都换白的,红酒有什么劲?那是小孩儿喝的甜水!”
  于是,就都喝白的了。白酒真是好东西,它能以最快的速度驱赶忧伤。两三巡过后,餐桌活跃起来,酒精使每个人都松弛下来,变得像孩子一样坦诚和快乐。刘思扬喝得最多,他一边喝一边说道:
  “这几年,别的没见长,只长了两样东西:年龄和酒量。”
  他乐呵呵地说,可是人们还是听出了那话中的失落和伤感。潘红霞突然觉得是那么那么心疼他,心疼使她自己的心真的绞疼起来,抽作了一团。她几乎是目不转睛盯着他的脸,曾经雄心勃勃的脸:这几年他经历了什么?他注意到了这个,冲她举起了酒杯,
  “怎么样潘红霞,敢不敢跟我干一杯?”
  身旁的小玲珑,清醒的滴酒未沾的小玲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行,潘红霞没有酒量,上次她就喝醉了。”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6)
  上次,就是三年前,毕业聚餐那一次,潘红霞是醉了,否则,她怎么会趴在小玲珑耳朵上,说出那个天大的秘密?可那一次他们都醉了,所有的人,男男女女,无论刘思扬、老余,还是小玲珑或者郑岫。郑岫告诉他们,从此他们将告别天堂重返人间。现在,他们在人间打滚已经快打出了一身的茧子,特别是郑岫,他们都注意到她看上去比三年前要老多了!
  潘红霞举起了酒杯,冲着小玲珑而不是刘思扬,说道,
  “小玲珑,咱俩干一杯吧,我喝酒,你喝茶,为了——”她迅速瞥了一眼她的肚子,“为了将要来到人世的孩子!”
  她把杯子端到唇边,一饮而尽,然后,目光炯炯地、挑衅地望着那大腹便便的女人,他的女人。小玲珑没再说话,她端起了茶杯,想了想,放下了,顺手夺过了刘思扬的酒杯,一仰头,把满满一杯白酒,灌了下去。
  “你疯了!”刘思扬惊呼,大家都惊呼。
  “去他的科学吧!”小玲珑笑了,红云立刻爬上了她的脸颊,她顿时快活起来,“我都快被你们馋死了!我不信一杯酒就能生出怪胎。”
  她两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看上去有些神经质。
  “告诉你们说吧,我其实一直非常害怕,特别怕,我怕我会生出怪胎!真的,我做过一个梦,那个梦很不好,我梦见我在雪山上走,走啊走啊,突然看见雪里露出一个小孩的头,只露着一个头,黑油油的头发,黑极了,没有身子,身子被雪埋着。我蹲下来,用手刨,刨雪,刨啊刨啊,可我怎么也刨不出来,我怎么也刨不出那婴儿的身体,雪光晃着我的眼,那婴儿忽然睁开眼睛,看我,那眼睛好奇怪啊,像老人的眼睛,像一个悲哀的老人的眼睛……我吓醒了,一摸,一头的冷汗。后来我反复做过好几次这个梦,同一个梦,太恐怖了,我永远也看不见那个孩子的身体,奇怪不奇怪?”她说。
  这怪诞的梦,让快活沉寂了几秒钟。刘思扬忽然一伸胳膊把小玲珑揽进了怀里,怜惜地、疼爱地说:“你呀!你呀!”郑岫马上叫起来:“那是你太敏感了小玲珑,太娇气了,你应该学学我,拉屎的工夫就把我老大生出来了!你这样想:不就是下一颗蛋嘛!”
  张莲也说:“这很正常,小玲珑,好多孕妇都有过这种恐惧。再说,梦都是反的呀!”
  “喝酒喝酒!”老余一挥手打断了她,他又开始给所有空下来的杯子里满酒,“刘思扬,你刚才说,这几年,长了年龄长了酒量,能长酒量不错呀!不像我,光长年龄了,要是我有酒量,我至少应该和丁克一样,是个副处了!”
  丁克叫起来,不依不饶,大家都笑了,说:“老余自罚一杯!”老余嘿嘿笑着,晃了晃瓶子,说:“没了!”刘思扬马上跳起来,跑回屋去,不一会儿又拎了两瓶白酒出来,他把 酒瓶砰地戳在了桌子上,学着大款的口气说:“酒是什么?水嘛!”一支胳膊又马上伸过去,重新把他怀孕的女人搂进了怀里,“宝,你可不能再喝了,啊?”他亲昵地、像对孩子一样说道。
  老余开始打通关,一人一杯,一口气灌下八杯,八杯下肚他高兴地唱起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刮过——”他唱得荒腔走板,得意洋洋,脸红脖子粗,没有一个调儿在应有的位置上,张莲堵住了耳朵,小玲珑则捂住了肚子,
  “住口住口!你要害死我的孩子啦!你要让他变成一个五音不全的音盲啦!”
  “我这是摇滚风。”老余回答。
  酒精烧灼着每个人,人人都失重了,在飘,张莲笑嘻嘻说:“郑岫唱一个吧,我想听郑岫唱。”从前,郑岫是他们中间,唱歌唱得最好的一个。郑岫就唱起来:
  “六月里黄河冰不化
  扭着我成亲是我大……”
  她唱的是新电影《黄土地》中的插曲,她的嗓子,喝了酒,特别适合唱这种忧伤的民歌:
  “五谷里数不过豌豆圆,
  人里头就数咱女儿可怜,女儿可怜,女儿哟——”
  小玲珑泪光闪闪,望着她,等她唱完了,小玲珑就用手捂住了脸,哭起来。
  “郑岫啊!郑岫啊!”她抽泣着说。
隐秘盛开 /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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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思扬搂紧了她的肩膀,用嘴唇轻轻吻她的头发,让她安静下来。他显然也喝多了,脸上挂着比平时更温柔、温柔一百倍的微笑,爱人的微笑,永远让女人动心不已的微笑。郑岫忽然说:“刘思扬,你也唱一个吧,唱《怀念战友》,还记得吗?”
  潘红霞的心一阵狂跳。
  “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
  当我离开她的时候,
  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
  他一仰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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