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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果和所有人都不再联系,她像隐身人一样消失在了北京那座伟大的都城中,消失在了一千万人口之中,蒸发了,他们再也找不着她。
“听说她结婚了。”老余回答。
“我也听说了。”姓张的那个女生,叫张莲,在省报副刊当记者,属于消息较为灵通的一族。
“好像,找了一个年纪挺大的人。”张莲又补充一句。
似乎,没人对这消息感到惊讶,那似乎就应该是陈果的结局。当然,从前,他们可都不这么认为,他们都曾经以为陈果和刘思扬是天设地造的一对。
“其实,去东岭那时候,小玲珑和刘思扬,就已经有情况了。”丁克说。
是啊,一个爱情故事,往往,就诞生在一条公路上,诞生在旅途之中,有什么奇怪呢?这样的先例太多了,可当时他们怎么都没想到呢?刘思扬其实是在宣布他的爱呢,他说,“有美同车兮,我心飞扬——”可当时他们认为那只不过是一个玩笑。
所以,陈果消失了。
陈果在另一个地方开始了另一个故事,那故事与他们无关……
“嗨,潘红霞,现在可就剩下你了,”老余忽然扭转了话题,“你怎么搞的,还不赶快嫁人?”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3)
潘红霞笑了。
“没人要我啊。”她回答。
“赶紧努力呀。”大家说。
“谁说我不努力?”潘红霞理直气壮,“我特别努力——都跳过好多回集体舞了!”
“跳什么集体舞?”老余挺纳闷,“谁让你跳集体舞?”
“全社会啊!”潘红霞回答,“工会、妇联、街道,主要是妇联,妇联是红娘,我们呢,是崔莺莺和张生,不过是过气的崔莺莺和年龄一大把的张生,大家排成两行,像幼儿园小朋友,一会儿面对面,一会儿手拉手,点头,微笑,走花步,八步,十六步,喇叭里放着那支歌当舞曲,‘太阳太阳是一把金梭,月亮月亮是一把银梭……’这么一举手,那么一举手,现在我一听到这金梭银梭就头疼欲裂:集体舞后遗症!”
大家笑起来。
不过人们心里都有点奇怪,这不是潘红霞的风格,这么滔滔不绝,这么自我调侃。她看上去有着可疑的兴奋,她两颊潮红,眼睛闪闪发亮,像一个狂躁症患者。看来女人到年龄不结婚是不行啊!至少,老余这么想,他觉得潘红霞显然是内分泌失调了。
那座小城,看上去很萧条。它差不多已经接近雁北,再往前走几十公里就是雁门关了。从前,一千多年前,这里应该是金戈铁马的战场,每一寸疆土都浸染过前人的鲜血。它有一座高大残破的城楼,是从前“走口外”的人必经之路吧?这一路,他们已经看到了烽火台和外长城的遗迹,此刻,这萧索的边关小城竟有些让他们肃然起敬。“丰田”缓缓行驶在几乎没有什么行人的城街上,后来他们就看见一个人,站在县招待所门前,冲着他们的车招手。
刘思扬!
丁克第一个叫起来。接下来是一片叫喊。车几乎擦着他的身体停下,车门开了,他们一个一个跳下来,像孩子一样,兴奋地喊叫。老余和他拥抱,接下来是丁克,然后是姓李的绰号叫“公爵”的男生,最后是张莲。张莲不住嘴地叫着,“刘思扬!刘思扬!刘思扬!”刘思扬笑着。他明显地黑了,一张脸,有了更清晰更硬朗的轮廓,一个多么英俊的男人!那是高原给他的馈赠。
“都来了吧?”刘思扬忙着招呼大家,“走,先到招待所。”
“哎,潘红霞呢?潘红霞!”老余叫起来,他四顾一望,“你怎么还不下车?”
潘红霞倚着车门,站在那里,站在那欢乐的重逢之外,看着,看着那个人,唯一的人,残忍而无辜的人,她日思夜想永不能拥有的珍宝,她的神明,她的幸福和噩梦……他站在那里,如同天空一样可望而不可即。她不能开口说话,泪水把她的咽喉堵住了。
他看见她了,他向她灿烂地一笑。
“潘红霞!”他说,“你好大的架子!”
他向她走来,向着车门,向着她。他来到她身边了,朝她伸出一只手,她把自己的手伸过去,他握住了,那么亲热和有力,他用力一拉,她跳下来,几乎撞到他怀里。
她仰起脸,现在,他们离得是这么近,她几乎不能呼吸——接近他就像接近高原一样让人缺氧窒息。他的鼻息,一下一下,像风拂在她脸上,带电的风,刺激着她的皮肤、她的血肉。她鲜艳极了,那贲张的鲜艳看上去简直妖冶逼人。他有些惊诧地望着她,渐渐地他的呼吸中有了一点微妙的粗鲁。
“嘿,潘红霞,要是我这会儿Kiss你一下,你会不会给我一耳光?”他半真半假用玩笑的口吻说。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着哄,“来呀,来一下呀!”丁克叫得最响亮,“快呀刘思扬,别做银样镴枪头呀!”刘思扬微笑着,冷不防俯下脸,在那个美艳的、宽阔动人的额头上,温柔地,亲了一下。
“哦!”人们怪声大叫。
“刘思扬,你学坏了。”潘红霞红着脸说。
隐秘盛开 /蒋韵
11。我再也找不到你(4)
那一吻,与爱无关,她知道这个。可她还是战栗了。一股汹涌的热流冲出了她的眼睛,她怕人看到她的眼泪忙别过了脸去。雁北的天空,蓝得让人感动,天空下,绵延起伏的荒凉的山峦,也让人感动。这小城是多么让人感动啊,她一下子就爱上了这小城。
车停进了招待所院子里。那是一个又大又荒凉的院子,几排砖窑,几棵杨树,院子里停着一辆解放牌大卡车。就要到正午了,可是没什么人,只有那几棵毛白杨树,哗啦啦,哗啦啦,在荒凉的阳光下,翻卷着明亮的白茫茫的叶片,灿烂的白光,这里一闪,那里一闪。跑来一只大黑狗,冲着他们狂叫。看门人过来把它呵斥住了。
“今晚就住这儿,”刘思扬说,“我也过来陪你们住。”
原来,他已经在这里订好了几间窑洞。其实,是用不着预订的,有的是空房子,没什么客人。他只是请服务员帮忙晾晒了被褥,打扫了房间。他甚至还让人收拾出了一间小会议室,可容得下他们所有人谈话聊天。现在,他们就坐在了这间粉刷的很白、凉爽的窑洞里,喝着早已准备好的很香的凉茶,一切都完美得无懈可击。
“哎,小玲珑呢?她在哪儿?”老余忽然这么问道。
“她在给你们准备午饭哪!她怕她妈不知道你们的口味。还有郑岫,早就来了,她离这儿近——喝了水,我们就去吃饭吧,你们一定都饿了。”刘思扬回答。
小玲珑的家,是个讲究的独门独院,绿油油的铁门,锁着。他们按响了门铃,只听里面 喊道,“我来了!”是那个快活的、他们熟悉的声音,暌别了三年的声音。很快就传来了脚步声,嗵嗵嗵的,似乎,特别坚实沉重。门哗啦一声开了,露出了一个——肚子,大肚子,挺着,像小山丘一样浑圆、饱满,然后他们才看到了那张兴高采烈的笑脸。哇呀,这张脸变化好大啊!大了一圈,双颊印着高原红和蝴蝶斑,是一张成熟的妇人的脸了。
“小玲珑!”几个人一起大叫,“好啊,要当妈妈了呀!”
又是一场重逢的热闹和喜悦,或许,比刚才还要热闹,叫着,喊着,拥抱着进了宽敞的大院子,进了气派的五开间大正房。桌子都摆好了,上面是花红柳绿的碟子:绿芫荽、红辣椒、黄豆芽、腊八蒜等调味小菜,中间,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口蘑肉片鸡蛋打卤。郑岫也从伙房出来了,围着花围裙,她一看见张莲两人就抱在了一起,张莲是她“上铺的姐妹”啊,一起住了四年,“同居”了四年。“坐呀坐呀!”小玲珑的母亲也出来了,十分精明的一个妇人,笑容满面招呼大家落座,“我去给你们压‘铪铬’,没有甚好吃的,晚上咱包饺子。”
“晚上我们喝酒,一醉方休。”刘思扬摸着下巴说。
好容易,你推我让的,都坐下了。一张八仙桌,东西南北,坐他们八个人,刚好满满当当。面上来了,一碗接着一碗,又是一阵你推我让。终于响起了吃面的声音,呼噜呼噜,吃得风生水起,地动山摇。张莲、郑岫在和小玲珑咬耳朵,说着已婚妇女的私房话,几个月啦?“围产期”、“预产期”什么的,还有胎位之类。这样的话是不方便男人们听的,当然,也不方便未婚的姑娘听。小玲珑叫起来,
“咱别说这些了,你们看,潘红霞在嘲笑咱们俗不可耐了。”
潘红霞一直、一直在低头吃面,默不作声。
那个大肚子,那个无限圆满无限夸张的大肚子,第一眼,就把她灼伤了,击倒了。除了那个大肚子,现在,她再也看不见别的。无论她的视线射向哪里,它都存在着,挺着,撅着,浑圆、怪诞、恶意、霸气十足。它垂在屋顶,挂在墙壁,悬浮在空气里,盘踞在琳琅满目的餐桌上,向她传达着太多的暧昧和太多的伤害。在这之前,她从不知道也从没想过,一个大肚子一个孕妇会让她这样震撼和……无地自容。奇怪,她有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和羞惭,她羞惭得简直抬不起头,她不知道自己羞惭什么,那羞惭莫名其妙又刻骨铭心。她一口一口强咽下面条为的是不让泪水涌出来。她对自己说潘红霞你可不能哭啊,千万不要哭啊。后来她乘人不注意来到了院子里,院门敞开着,她第一个念头是——逃,逃开这里,逃开那羞耻,逃开那爱或者是交欢的颂歌,对了,对了,那原来是一曲交欢的颂歌!正在这时有人出来了,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潘红霞大太阳地里你炼人油啊!”
是小玲珑。小玲珑用她一如既往的方式,用她无往而不胜的天真无邪,注视着这个女人。这一刻她们其实彼此都看得很深,她们心知肚明,是一对知己的敌人。小玲珑突然出其不意抓住潘红霞一只手,把它按在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