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厅内一时间竟是悄无声息。
沈拓刚回来时给各人的冲激已然渐渐过去,摆在当前的,却是很尴尬的现实。扬州有一个皇帝,这里却又有了一个,各人如何自处,若是沈拓下令赵构逊位,却又当如何?
相比与寻常武将,最尴尬的却是张浚。他身为朝中高官,又是右相,又兼枢密,赵构派他来川陕,总理一应大权,对他极是信重依赖。
沈拓不来,此地一切事物皆由他做主。沈拓一至,他身为臣子,自然要奉沈拓为主。只是一来沈拓身份有些尴尬,二来前车之鉴犹在,张浚却不如武将那般死忠,身为文臣,其实在心里对沈拓颇有微辞,只是以他的教养身份,纵然是明知沈拓才德俱有不足,却也只是在心里一闪而过,绝不敢去多想。
君臣父子,在古代中国是一道枷锁,锁住了多少能人志士上进之路,却在此时,成为沈拓最大的护身法宝。
张浚沉吟半响,终是无法摆脱多年教养所形成的思维定式,场中静默,终要由他先行打破。
因向沈拓拱手道:“陛下北狩归来,臣等欣悦之至。当诏告天下,以慰大宋亿兆生民百姓之心。”
沈拓点头笑道:“此事需早行,一应事物,交由相公去办。”
张浚微微抬头,与沈拓对视一眼。只觉对方眸子晶莹剔透,看似单纯,只是偶尔波光闪过,竟觉得深不可测。他此语其实表示效忠,无论如何,沈拓的皇帝地位,不容侵犯忽视,这也是一个士大夫官员应有的操守。
只是沈拓如此迅捷应答,却不由得让他心中一凛,答道:“臣一会便命人刻板开印,以诏帖颁行天下。”
却终是忍不住向沈拓问道:“陛下,泾州偏狭不宜驻跸圣驾,不若还都开封?”
沈拓心中雪亮,张浚此言,一来是试探他将如何处置赵构建极称帝一事,二来是要看这个皇帝,有没有胆量临敌前线。知开封府的宗泽已在建炎二年逝世,死前多次上书赵构请还都开封,前临前敌。赵构胆小如鼠,哪里敢于答应。宗泽悲愤之极,身体每况愈下,临终之时,尚且振臂大呼:“过河,过河!”
忠臣义士之死,最伤人心。赵构之举,令主战派官员武将失望之极。只是此人白马渡河,收拾残局,有大功于社稷,沈拓若还是一如当初,那么天下臣民,自然知道如何取舍。
此事沈拓思量良久,张浚一问,便立时答道:“九弟现在扬州,开封无人,朕每思当日大局崩坏,便是因开封不守。既然九弟不到开封,那么朕不回去,却置义勇之士于何地?卿纵不言,朕亦决意还都开封!”
此语一出,不但张浚大为激动,在场列席的诸多边臣将帅,亦是感念。沈拓称赵构为九弟,不称康王,便是间接承认了赵构称帝的合法性,避免各人要立刻陷入二帝相争的尴尬局面之中。而愿意还都开封,对激励中原地区的将士也有着无可替代的绝大作用。如此一来,各人心中一块大石算是放下,都觉皇帝经过北狩一事,与往日已经有了绝大不同。
当下各人一起躬身,向沈拓道:“陛下英断,臣等定当竭力报效,护卫陛下还都!”
沈拓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此事,只是向张浚问道:“相公原是枢臣,不在扬州九弟身边,来川陕做甚?”
张浚躬身答道:“臣言,中兴当从川陕始。而金兵将攻略东南,为减轻东南压力,便在关陕集结大兵,兵薄永兴,陛下此来,路遇大兵,便是臣在此集结而成,再过一些时日,诸路兵马齐集,就可发兵。”
“中兴当从川陕始,好!”沈拓先是点头嘉许,然后又问道:“诸路兵有多少,金兵多少?这些相公可曾清楚?”
张浚道:“金军主力,均由兀术率领,此时兵压东南,在关陕一带,不过是两三万人,且老弱之师,没有战力。只是我军调动很难,粮草供应亦要时日,若是此时就能动手,只怕立刻可以得胜。”
说罢,面露得意之色。张浚自入陕后,数月间已经将原本纷乱不堪的局面稍理出一些头绪来,此时集结在泾源各地的宋兵,怕已接近三十万,只要再过一个月,集结的大军可以过五十万。自宋金开战以来,还从来没有集结过如此大军,行主动攻击,在正面战场与金人力战之事。他以一介文臣,只要战胜,便可以立下赫赫之功,却教他如何不得意。
沈拓看他神情脸色,知道此人已经部署完毕,大战即发。他心中不安,自己记忆中,除了岳飞收复襄、邓,在朱仙镇大败金军外,南宋对金的战事,虽然得胜,都以守势,以逸待劳方能战胜。
而张浚此时集结大军,如此规模,史书上却没有战胜的记录,那么,想必是打了败仗。西兵是宋朝精锐,而此时中兴四将的队伍尚未成形,西军在此若是尽丧主力,那么整个战场的主动权就拱手让给金人,宋朝再也没有牵制敌人的能力。
怪不得赵构在其后几年中,狼狈不堪,被金兵打的一路南逃,甚至在建康逃后,一路颠簸海上,经年不敢上陆地,只有在入临安后,岳飞等部实力大涨,越战越强,他才能安稳。
沈拓心中不安,有心要劝张浚慎重行事,却因为自己的“前科”而不敢发声,心中着实郁闷。呆了半响,方道:“朕既然在此,那么自然不可置身事外,行营打仗,朕亦亲临。此战,大宋必胜!”
第二卷 身返故国(8)
此语一出,堂中立时静的好似一座坟墓一般。
张浚呆了半天,怎么也难以相信,这样的话是出自眼前的皇帝之口。他期期艾艾劝道:“陛下万金之躯,怎可行此冒险之事,万万不可!”
其余诸将亦道:“陛下坐镇西京即可,待咱们打败了金兵,奉安东京号召万民,不可亲身赴险。”
沈拓也早知众人必定会如此反应,却也不慌,只又缓缓道:“北狩,嘿,其实身为俘虏奴隶,其中苦楚,唯朕自知。”
“陛下!”
众人哪经的起他如此,都是脸上变色,齐声相劝。
沈拓却是不管,只站起身来,慢慢踱到窗前,凝视窗外。
碧空如洗,白云片片。
“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如此说开始他尚有些做作,待到此时,词中之美却是深深打动了沈拓自己,吟哦到最后,已是悲不自胜。
“陛下节哀,靖康年事,臣等亦无能无用,非陛下一人之过!”
张浚等人再也把持不住,自己的皇帝做如此亡国之君悲泣之声,而李后主被俘后,境遇还远超过沈拓当日被金人侮辱的惨况,沈拓如此,各人心中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他们苦苦相劝,沈拓却是突然收了悲容,目视群臣,淡然道:“昨日之耻,亦去了朕昨日之非。今日之朕,却再也不会畏怯惧战!既然要与女真人大战,那么朕身在此处,怎可不亲赴戎机,以鼓士气?当日寇准抗击契丹,真宗皇帝什么也不必做,只是亲临前线,禁军将士便奋勇十倍,朕虽不及真宗皇帝,却也愿为将士们击鼓邀战!”
张俊等人尚在迟疑,吴玠却抢前一步,向沈拓道:“臣等感愧,陛下如此,臣等敢不效死!”
由他带头,其余诸将亦齐道:“陛下亲征,必可获胜!”
张浚无法可想,亦只得相随施礼,以赞同沈拓亲征之举。
此事议定,沈拓心中有如一块大石落定,无论如何,他也要相机处断此次陕西大战,为宋朝保留元气。
此役,除非是打的惨败,不然对他则有百利而无一害。
因沈拓初至,各人却也并没有与他多说细物,只由张浚又问候了几句起居便罢。
见沈拓面带疲惫,各人知他万里奔波,此时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精神必然疲惫,当下由张浚带头,众人向沈拓辞出。
张浚临行,兀自不安,向沈拓道:“陛下,此地官舍太过简陋,臣一会下去,便着人前来修补增益,伺候的下人才数十人,亦嫌不够,臣行文各地,精取良家女子到陛下身边,可以稍稍补上不足。”
沈拓连连摇头,只道:“一瓦不动,一人不增。”
张浚知他在东京时就很减省,这样的回答却也并不意外,只又劝了几句,见沈拓意思坚决,便也不再劝他,告辞请出。
沈拓却也不便相送,只在堂前看着各人乱纷纷离去。放眼看去,这小小泾州刺史府外,此时竟是大军云集,甲胄鲜亮,刀矛耀眼。
张浚及诸将唯恐皇帝再出意外,他们无法对天下人交待。各人心知情况复杂,却旁人却也不能完全放心,因此尽全是将自己的心腹亲兵留下。于是这府衙四周,除了沈拓自己的三百蒙古骑兵外,竟是留有过千甲兵,将这府邸围的水泄不通,连只苍蝇也别想飞的进来。
沈拓看了心中暗笑,对赵构小子,他自然别有打算。只是现下他不会对赵构动手,赵构也不会傻到立刻对他动手。
张浚刚至府门,张俊却是迎上前来,向他道:“相公,官家要亲征之举,恐其中自有深意,请相公谨慎。”
“哦?”
“相公负川陕重任,财权人权皆有,况且手绾兵符,指挥提调数十万西军劲旅,如此责任,不可轻率而放弃。”
张浚摇头叹道:“我何尝不知陛下要亲征,其中亦有夺权之意。然而,我们做臣子的,难道能和陛下相抗?”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半响过后,张俊方道:“我与你相交莫逆,你以腹心待我,是以刚刚如此说话。其实若是陛下当真奋勇,克复山河指日可期,做臣子的还能有什么二心不成。”
张浚连连点头,却仍是愁道:“却不知道如何给扬州禀报,不论如何,天无二日,两位陛下如何相处,却愁死我了。”
“若是此处的陛下愿为太乙宫主,岂不更好?”
虽然白日当空,光线明亮,张俊此时的脸色,却是有些阴森。
“不可。陛下当日北狩,虽有处置不当失之柔弱之处,却仍然是太上嫡子,名正言顺。若是行此逆臣之事,天下人如何看咱们?扬州又如何以威德大义制御天下!如此一来,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