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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仁杰断案传奇-高罗佩-2-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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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狄公警觉:“你那二两银子也扔下去了?呵,不,你又过四两,共六两吧?这六两银子全扔进去了?” 
  马荣怯生生着了秋公一眼:“岂止六两银子?二叔给的二十两金子也扔进去了!” 
  “什么?那两锭金子是你二叔留与你做晚岁生计的,怎的也扔进了这天底渊薮。”狄公气愤地揪扯着长胡子。 
  (薮:读‘叟’,湖泽的通称。——华生工作室注) 
  “老爷,这里的姑娘太迷人了,也太贵了。等扔了银子金子时,方觉后悔。哪里还能再追回?” 
  狄公愠怒道:“如此撒漫使银,视同尘土。你就是不记教训,早知不携你同来了。” 
  马荣指着山岗下一片松林子:“老爷,这里便是当日我与虾蟹两位贤弟遭遇匪徒之处。” 
  狄公细细看了形势,乃道:“马荣,那帮匪徒并非为报虾蟹之仇而来,他们在这里埋伏,袭击的原来是你我。” 
  马荣惊疑,待要再问,狄公已策马向前飞驰。 
  绕过一株大紫杉,马荣叫道:“前头那间茅篷正是了。” 
  狄公下马来,将缰绳长鞭交于马荣:“你在此地稍候片刻,不可走近茅篷。须注意四周动静。”说罢踏着湿吱吱的腐败落叶向茅篷走去。 
  茅篷的小窗里亮着微弱的烛光。 
  狄公侧耳细听,屋内有人轻声在唱一支古老的怨歌词,伴着琴弦,十分悦耳。——隐隐还听到一声声低微的饮泣,时断时续。 
  狄公猛力一推,木门开了。屋角一支烛盏摇闪了一下,熄灭了,升起一缕袅袅的青烟。——凌仙姑盘腿坐在竹床上,一手抚琴,一手抚摸着一个癫皮乞丐的头颅。 
  琴声戛然而止,凌仙姑一对黑窅窅的眼窝呆呆望着狄公。狄公尖利的目光刺在那个癫皮乞丐身上。 
  癫皮乞丐一身脓疡,溃破处粘血黄痂一片。披一件腌臜破裰,一只独眼恶狠狠地紧瞅着狄公。 
  (窅:读‘杳’,眼睛深陷的样子。裰:补缀破衣。——华生工作室注) 
  “你是何人?不速而闻入民宅。”凌仙姑虽是愠嗔怒,声音仍莺啼燕语一般。 
  “本县狄仁杰冒昧拜访。” 
  癫皮乞丐一声冷笑,嘴唇歪咧,跳下竹床来。 
  “本县倘没判断错,足下应是李经纬阁下,李琏公子的生身父亲。” 
  癫皮乞丐一只独眼直愣愣望着狄公,目光由亢奋渐而软怯。 
  “凌仙姑也不必遮瞒,你正是二十年前乐苑的花魁娘子翡翠。——当年并没病死,侥幸活下来,埋名隐姓至今。” 
  凌仙姑听得仔细,仰天长叹:“我们是一对苦命人啊!” 
  狄公冷冷道:“李先生听说你儿子李琏死在秋月手中,欲图复仇。从百沙山港来乐苑,日日窥探秋月行迹,寻机下手。——这话可是实?” 
  李经纬独眼间眨了一下,不置可否。 
  “本县不妨明言,李先生听信了误传。李琏公子并非相思秋月而死,而是疑心自己得了同你一样的不治之恶疾而臻绝望。——他来乐苑后突然发现自己脖颈下凸起两块青紫肿物,惊懼不已。因念先前与你接触频繁,乃坚信恶疾欲发,苦不待言。绝望之下,乃寻轻生。——李琏公子年轻英俊,风流倜傥,事业前程也如日之中天。遭此横厄,他实无勇气象你这样生存下去。” 
  “李琏与秋月并无情爱瓜葛,更无赎身之说。只是临死前曾有一书信托她带去百沙山与你。可惜这秋月骄妄无信,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她死后我才从她的卧室抽屉里发现李琏的这封绝命遗书,尚未拆封。” 
  (懼:音义同‘惧’。——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说着从袖中抽出那封信来,扔在竹榻上。 
  李经纬拾起那信封,双手颤抖,打开看阅了一遍。顿时神情大变,口唇抽搐,独眼内流出污浊的泪水。全身颤抖不已,“嘘嘘”地喘着粗气,坐立不安。 
  “李先生潜来乐苑后,一直尾随秋月踪迹。前夜又在红阁子露台外偷听了我与秋月一番对话,更深信了秋月是断送回李琏性命的仇人。于是伺机杀人雪耻。” 
  “半夜时分秋月从白鹤楼回到红阁子。进了卧房,解衣就寝。你潜伏窗外低低呼唤她名字。秋月听到,便起身来窗口张望。你双手伸进木栅,紧紧掐住她的脖颈,意图扼死她。——秋月奋力挣扎,终于脱身。你究竟年老病衰,双手屈偻,哪有持久之力?——然而秋月受此惊吓,狂激恐惧之下又闷倒在地,心病猝发至死。——秋月原先虽已伏下此种病根,但前夜确系死在你的手中。” 
  李经纬大汗如豆,脸色惨白,颓然倒地。 
  凌仙姑赶紧下地,一手扶定。好言劝慰道:“心肝人儿,休听那昏官一派胡言。要坐牢杀头,我陪着你。” 
  狄公佯装不听,又继续道:“李先生为儿子功名前程不惜化巨金运动京师关节。财蓄日拙,便打起乐苑的念头。前番派人拦劫乐苑税银驿车,正是你的手段。可惜被冯里长的干办役丁杀败。武的不行,又施展阴谋,利用温文元私心,设计勾结撵下冯里长取而代之,攫夺乐苑财源。” 
  “李琏公子信中所谓‘垂嘱’正是你们父子的倒冯阴谋。可惜他中途变卦自尽,不克完功。李琏这一死,李先生全局溃败,不可收拾。如今又杀了秋月,恐也无意久恋世事,只求苟且残喘与翡翠厮守几日罢了。” 
  李经纬只是“嘿嘿”几声,并不反驳。 
  “你杀了秋月那夜,还转来躲藏窗外窥察我的动静。我闻着你身上的臭气,做了一夜恶梦。——秋月死后,你拟携翡翠一同潜回百沙山。那日在码头搭船,被船工回绝。——你索性不走了,暂匿于这茅篷中与翡翠温叙旧情。” 
  “昨日你又潜入红阁子听虚实。听见我与亲随言及要来这里茅篷访凌仙姑。心中胆怯,使设计害我性命。结果又被虾蟹两将杀败,一个濒临死亡的匪徒供出了你的姓氏。” 
  李经纬乃深沉地点了点头,心中滋生如痴如醉的得意情绪。一只独眼透出近似厌倦万物、视死如归的光芒。 
  “李先生身患恶疾,不治之症,依例可以豁免刑律。本县只是宣科而已,无意拘执李先生。更不拟公堂鞫审,羞辱先生,贻笑世人。——细论起来,二十年前便该判你杀人之罪。”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什么?”凌仙姑尖声叫道。一张丑陋的脸庞由于激忿而扭曲变形。 
  狄公一脸冰霜:“李先生二十年前在红阁子杀死陶匡时,二十年后又在红阁子杀害秋月。——本县判断如何?” 
  李经纬惊惶地仰起头来,稍露出钦佩之色。 
  凌仙姑忽然“咯咯”大笑:“二十年啦!二十年啦!二十年来如一梦。仿佛是昨日一样,仿佛我两个正在红阁子里搂抱着做春梦。——当时你风流俊美,才华盖世,我则是乐苑的花魁皇后,第一美人——天字第一号郎才女貌,十相具足。真正是公子王孙,黄金买笑,丽姬妖仙,日日承欢。嘿嘿,这情景恍若眼前,仿佛一时酒醉,雾中看花,春水坐船,如今还觉醉悠晃荡哩。——告诉你,当时我已有妊了,只是,只是那场可怕的时疫,才小产了,还是个男孩哩。” 
  狄公看凌仙姑不作声了,乃道:“当时,冯岱年、陶匡时两个都发疯地迷恋你的美貌,而你只是一味哄骗,不置然否,故意拖延时日。暗中却与李先生日夜幽会图欢。李先生为了锦绣前程,不愿公开名分,怕受物议,一直遮盖到陶匡时被杀……” 
  “啊!正是昨日傍晚吗?”凌仙姑又大声道,“那米人的晚霞照进红阁子,一片红光浮动,象着了火一样……我正在你宽阔的胸膛里发抖,那个找死的来了。还破口大骂,汹汹不休。你象天神一样跳出来,手起刀落,鲜血溅到了你的脸上、身上。——夕阳照来,像一串串娇艳欲燃的红花。哈哈。” 
  “只是当那小崽子窜进红阁子时,我才惊醒过来,知道事情不妙。你说,快,快,将姓陶的死尸拖进卧房。又将匕首塞在他手中。锁了房门,再将钥匙从窗栅扔进去,你我也匆匆逃离了红阁子。——谁知那日一分手便二十年。再也不曾见着你的踪迹,想死我了。当中变故迭生,时疫卷来,官府焚街。我从死尸堆里爬出,拾得性命。遂冒了一个名叫凌碧云的妓女身份苟且到今日。” 
  “二十年来我一直悬念着你,几乎片刻夫辍。我曾听说你在朝中当了大官,忽而又听说你染了不治之恶疾,再也不敢见人。——好了,昨日的噩梦全醒了,黑云驱赶净尽,你又静静地伏在我的胸脯上,象一匹听话的羊羔。你那身影仍是当日夕阳下的天神一般孔武有力,彤光四射。哎哟哟……” 
  凌仙姑轻轻地抚摸着象羊羔一样伏在她胸前的李经纬。一啼一声地呼唤吟叹。 
  狄公再看时,李经纬独眼早已闭合,已是一具腥臭的新尸,蜷缩在凌仙姑怀里,一动不动。凌仙姑那幽灵梦呓般的絮叨声音愈来愈低微,愈来愈苦涩,如游丝一般,纤细飘悠。——终于断了。 
  …

  第二十章

  狄公出来茅篷,马荣牵着坐骑忙迎上来。 
  “老爷,怎的进去这半日,我只怕出事了。——凌仙姑她吐诉了些什么?” 
  狄公摇了摇头,拭了拭额头上的汗,答道:“凌仙姑并不在屋里,看来她被歹人赚去,再也不会回来了。——我将这小屋仔细搜索了,仍没发现一样有用的东西。我们驱马回客店吧。” 
  马荣半信半疑,也不便吱声再问。 
  两骑跃上那片高岗,只见松林后坟地上旗幡张扬,一派烟火。祭礼的仪仗浩浩荡荡,在山间送鬼。 
  “人们已开始焚烧冥器,拆毁祭坛。今日七月卅,香烛纸马,三牲烧奠做过,鬼祭也煞尾了。”马荣道。 
  狄公望着那袅袅升腾的烟火,叹道:“阴曹地府的大门终于闭合了。但愿今日这乐苑里再不要出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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