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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向南开始了十多个世纪的漫长迁徙。
我家的族谱历经万劫之后已经变得残缺不全。其中第一本前半部和第五本的后半部
已经完全丢失,谁也无法知道氏家族一千六百年前离开中原时的准确地点和时间。但是
父亲的父亲的父亲们都深信,岳氏家族永劫不复的厄运是因为当年仓粹离开中原时没有
将祖上的骨殖一齐带走,因此,一代又一代的岳氏族人都决心重返中原祭拜祖先,让我
岳氏家族重获先人庇护。
昏暗的油灯下我看见父亲皱纹密布的脸上刻满了千年的苦难,从此,我心中的屋檐
下便响起了古远的钟声。
多少次我驾着梦中的彩云返回万里之外的故乡,在先人的坟头上添一层新上时,我
的返祖之梦总是在族谱的断章残页中猛然惊醒。我知道,只有理出一部完整的客家迁徙
史才能找到中原的祖居之地,这便是我投在东方教授门下的真正动机。
五
时间在数以千计赤身裸体的长尾人与我之间迅速膨胀——不可名状的沉默!
我忽然想起师姐一再要我小心提防东经九十九度与北回归线交点附近那个吃人部落
的忠告。莫非猎人首级的就是眼前这些人?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骤然袭上心头,完了,
我对自己说,此生完了!
我敢发誓,我决不是那种看见危险便抱头鼠窜的孬种,那时的贪生怕死实在迫于无
奈。你想想,在我经受一千多个月夜熬煎创造的世界纪录公诸于世之前,难道我愿意让
这七尺之躯成为野蛮民族的一顿美餐?我企望用手中的匕首和木棍做最后的挣扎。但是,
长尾人悄然间越聚越多,占满河岸遍布山野,他们粗犷结实的肌肉在悲凉的月色下闪着
青铜般的寒光,我绝望地意识到一切反抗都是徒劳。
河水宛若锦带凄然伸向天际,它像是为我的灵魂铺设的一条通往上苍之道,岸边高
大的古榕下秦俑般林立的长尾人随时都可能对我做最后的攻击,无边的恐惧将我彻底淹
没。
“嘉一娜一娜一,娜……”
我痛苦万分地呼喊着自己一生中唯一钟情的女子准备壮烈牺牲,千百个长尾人忽然
齐齐朝我跪下,这一突变完全出人意外,我猜想这可能是他们杀人前必须操作的仪式。
果然,一副树枝制作的工字型担架抬到我面前,他们让我两腿跨在中间粗大的树干上,
我战战兢兢任人摆布。四个年轻力壮的长尾人将我轻轻抬起,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忽
然响彻亚热带寂寥的河岸。泪水流淌在我的脸上,我说嘉娜,Iloveyou,今生我们永别
了!
他们抬着担架朝我安搭帐篷的地方走去,鼓乐在前面开道,几十个浑身涂满鲜艳图
案的长尾人在我身边舞蹈,山坡上已经点亮了数百支柏油火把,这时我方才发觉,自己
竟将帐篷搭在他们的坟场,我的入侵亵渎了他们的先人。
当我被他们簇拥着抬到自己的营地时,一大批五花八门的食物已经摆在我的帐前,
有兽肉、鱼干和各种亚热带水果。
难道他们要将我供肥了才宰杀?
六
我与东方教授的决裂注定不可避免。
其实我只要买一张机票当天就能飞抵中原,但东方教授却将我的返祖之梦变得十分
遥远。他要我读硕士研究生的三年时间全部用来学习当代人类学的各种理论和调查方法,
然后考他的博士研究生,再用三年时间沿着历史上客家人的各条迁徙路线进行实地考察,
尤其是深圳这一支客家人,他要我结合体臊法,重新描绘他们的迁移史。
教授每天从百科全书中列出一大堆生僻的词条要我背诵,什么原教旨主义,阿拉伯
复兴社会党,犹太复国主义,库尔德人,茨冈人等等,并要我与客家人的大迁徙联系起
来撰写论文。我的先祖之梦就这样被一位行将就木的老学究弄得枯燥乏味。教育的效果
适得其反,博学丝毫没有增加我的涵养,反而令我日渐变痞。不久,我就痛恨世界的一
切知识和所有标榜自己有文化的人。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正在寻找理由抵制重返中
原的计划——臆想着中原的祖坟在黄河的某一次改道中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先祖的幽灵
其实不在万里之外而在我的血脉之中。
当我领到硕士证书并正式告知教授我不再报考他的博士生时,我在师姐动人的微笑
中又一次体验到了反叛的快感。教授说我离开他今生必定一事无成,但是我主意已定,
我宁可放弃客家迁移史的研究也要离开他。
我与东方教授的根本冲突归根结底是我们对勤奋与懒惰的看法截然相反。
我深信世界并非是由勤劳的人而是由那些最懒惰的人创造的。当我的体臊法向教授
的测量法挑战时我更加坚信这一点。勤劳的人往往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只知道一味蛮干;
而懒惰者终日想着不劳而获或少劳多得,结果发明了许多偷懒的好法,人类文明因此不
断向前发展。比如我们穿在身上的遮羞布,很久以前人们只能用手工将纤维一根根织在
一起,这种蠢办法今天仍在一些少数民族中流行,自从出了黄道婆这样的懒人之后,织
布机便诞生了,而她的后继者们一个比一个懒,有人竟然袖手旁观,完全让机器替自己
干活,甚至一人看管几十台这样的机器呢!
我早就看穿人们给这些懒惰的天才们戴上“永不停息的奋斗者”之类桂冠的诡计了,
目的不过是期望懒人们听到嘉奖后,一高兴,便多弄些省事儿的玩意儿出来,这样大伙
的日子不就过得更舒服更滋润吗?
三十岁之前我一直抱着上述十分独到的见解,认定懒惰是一种天赋,并庆幸自己与
生俱来便有了这种可贵的品质,终有一日会惊天动地大有作为。因此我一有空就躺在床
上,什么也不干,就这么躺着,不让自己刻意去思考什么问题,任凭思绪随处飘荡。
就这样,我肩膀上长着世界上最富创造力的脑袋不知不觉便虚度了三十年光阴,到
头来我仍然一事无成,而不少只会埋头苦干毫无灵气的家伙已经有所成就了。我不得不
深刻反省自己过去那套懒人创世的哲学。
但是,我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抛弃信念的人,这并非是因为意志坚强,而是常常明
知错了也懒得去改。事实上我更愿意相信自己的尴尬处境完全是时间造成的。倘若我仍
然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那绝对是一个天才。即便二十出头也不失为一个青年思想家。
糟糕的是我已经三十多岁了,这把年龄整天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拿不出实际的东西来就
有点不妙!
在时光巨轮的碾轧之下我深深仟悔——我竟然无情地攻击过那些经过千辛万苦方才
出人头地然后四十叫青年五十叫中年的知识分子,还恶毒地推论说,如果四十叫青年三
十叫少年二十叫童年十岁叫婴儿的话,那么,凡五岁之下的东西就不是人也不是精子和
卵子而是分子之类的物质了。如今他妈的看来也并没有什么不妥,反正人类的寿命已经
比上个世纪至少长了二十岁,而且“文革”那十年非人的日子难道就不应该去掉吗?
七
太阳离河面一公民高的时候是长尾部落夏日早上九点,也就是我在他们领土上生活
的第一天的起床时刻。我的脑袋和四肢完好无损,这是我醒来后首先确认的事实。
难道昨夜的一切恐怖体验都不过是梦中的幻觉?
我小心翼翼从帐内探出头来,惊恐地看见两个强壮如牛的长尾人在帐外垂尾而立,
这再一次证明昨夜的经历如铁一样真实。但我实在记不清自己在极度的恐惧中是如何入
眠的。
他们究竟要将我怎样处置?
决不能坐以待毙。我想,在成为他们的一顿美餐之前我一定要寻找任何生存的可能
性!
我轻轻咳嗽一声,试探着帐外两个人的反应,他们对此不过是左右摇晃几下长尾而
已,于是我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收起几件简单的行李蹑手蹑脚向外边走去。不久我就
发现他们已经尾随而来,只好加快脚步朝坡下的丛林奔逃。为了预防被抓后仍可提醒别
人来搭救,仓皇逃命时我还将呼救信号刻在树干上。然而不久我便发现,他们实际上早
已停止对我的追逐,结果慌乱中在树上做记号的机智举动便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但是我
丝毫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撒开双腿更加狼狈不堪地向前狂奔。
当我经过四十八小时的昼夜奔逃终于来到昆明火车站的大钟底下时,我依然惊恐万
状神色慌张,直至买了一张高价硬卧票坐定之后才渐渐安静下来。
乘务员走过来推销杂志和报纸,我随手要了一张《云南日报》读完第一版的要闻之
后,我才突然痛苦万分地想起了自己那项无法证实的世界纪录。亚热带河岸悲凉的月色
下的恐怖情景又出现在我的眼前,无边的沮丧笼罩我整个身心,三年来,我露宿风餐一
步一个脚印地艰苦奋斗竟然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人生真他妈的就是一场让人永远无可奈
何的悲剧!
列车在黑夜中隆隆向前开去,车轮撞击钢轨接口的音律又令我想起长尾民族如醉如
狂的性程式。我躺在硬席上渐渐舒展身心,我不再去思考什么问题,就这么躺着,那股
离我三年之久的灵气蓦然冲开心窍,我猛喊一声“太妙了”便从上铺摔下来。
我毫无损伤心情愉悦地爬回自己的床上,任凭被惊醒的旅客各自骚动,心里只管美
滋滋地计划着回广州第一件事就是召开新闻发布会,向全世界庄严宜布,在东经九十九
度与北回归线的神秘交点上,我发现了一个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长尾人种。这一重大发现
足令我与东方教授这位中国人类学界的泰山北斗平起平坐。吉尼斯世界纪录见他妈鬼去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