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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皱起眉头看着他满是油渍的夏瓦儿、脏兮兮的脸和打结的头发。“我看你还是先洗个澡吧。”
大熊副驾驶把保存完好的铅垂线和水平仪交给了摩顿森。工人们搬着水泥和四层夹板一趟趟经过常嘎吉身边,常嘎吉也变得越来越热心。摩顿森拆开旅馆主人给的全新藏雪牌香皂包装纸,用热水和香皂刷洗掉四天旅途的风尘。当看到仆人雅古烧热水用的日本高山炉具时,摩顿森忽然意识到,那很可能是从某个登山队里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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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一部分(16)
摩顿森焦虑起来,想马上盘点所有物资,但常嘎吉坚持待会儿再处理这些事。伴随着宣礼员的呼声,常嘎吉领着摩顿森来到他的办公室,仆人们正在吊床上摊开一个没用过几次的美国土拨鼠牌羽绒睡袋,吊床就挂在书桌和墙上的世界地图之间。
“现在休息吧。”常嘎吉以不容争辩的语气说,“晚祷后我再来看你。”
摩顿森被隔壁房间里高分贝的说话声吵醒了。他站起身,看见阳光满屋,想必自己已经酣睡了一晚。在隔壁房间里,一位个子不大但肌肉健壮的巴尔蒂人盘坐在地上,满脸怒容,旁边还放着一杯冷掉的茶,摩顿森认出那是跟他们一起上过乔戈里峰的厨师阿格玛路。只见阿格玛路忽然起身,朝常嘎吉脚边吐了一口唾沫——这是巴尔蒂人表达侮辱、轻蔑的严重的方式。几乎是在同时,他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摩顿森。
“吉瑞克医生!”他的脸整个亮了起来,如同山岩在太阳下发出的亮光。他开心地跑向摩顿森,给了他一个巴尔蒂式的拥抱。摩顿森一边喝茶,一边吃了六片白吐司,还配上令常嘎吉深感自豪的澳洲越橘果酱(虽然他对果酱的来源避而不谈),终于明白一场关于他的拔河正在进行。他带来学校建材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斯卡都,曾帮他煮过好几个月豆子菜汤“达尔”和“恰巴帝”的阿格玛路正是来要人的。
“吉瑞克医生,您曾经答应过要来拜访我的村庄。”阿格玛路说道,他和许多高山协作一样,也发不准“葛瑞格”的音。摩顿森心想,这倒是实情。“有一辆吉普车在外面等着载我们到可安村。”阿格玛路继续说,“我们现在走吧。”
“明天,或者后天吧。”摩顿森说。他扫视着常嘎吉的房子,价值超过七千美元的一卡车建材昨晚才运到这里,现在连一根钉子都看不到,不在这间房里,不在隔壁,也不在窗外一目了然的院子里。他不禁担心起来。
“但是我们整个村子都在等您。”阿格玛路说,“我们已经把特别晚餐都准备好了。”对摩顿森来说,浪费巴尔蒂人辛苦挣来的一顿晚餐,那种罪恶感让他无法承受。常嘎吉跟着他走到阿格玛路雇来的吉普车前,也不在乎是否在受邀之列,就一屁股坐进后座。
在斯卡都东边,柏油路消失不见,乡村土路取而代之。“可安离这里多远?”摩顿森问道。锈红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在不比轮胎宽多少的路上蹦蹦跳跳。他们正沿着印度河边狭窄蜿蜒的山路驶向一条岩架。
“非常远。”常嘎吉皱起了眉头。
“非常近。”阿格玛路反驳着,“只要三到七个小时。”
摩顿森靠回驾驶座旁的“贵宾席”,开始大笑,他早该想到在巴基斯坦走上一趟路要花的时间。他能感受到后座那两人之间的关系如箭在弦,紧张得快赶上了丰田车的悬吊系统。前方,透过布满蜘蛛网般裂痕的挡风玻璃,摩顿森可以看到海拔五千米以上的喀喇昆仑山麓全景,碧空无瑕,群山鹤立,断裂的岩石与褐色的山峰融合成难以名状的雄美,他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快乐。
沿印度河某条支流行驶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转向南边通往印度的方向,接着继续沿什约克河往胡歇艾河谷前行。冷冽的蓝色雪水流过自断崖落下的巨石,发出震天的轰响。
车子往上爬的时候,被一块块马铃薯与小麦梯田环绕的雄伟山壁,看上去像是硕大无朋的城堡上的雉堞。未及傍晚,胡歇艾河谷逐渐变窄成为隘口,周围一片雾气迷蒙,前方路途模糊难辨。在乔戈里峰大本营的几个月里,摩顿森曾趁等待暴风雪过去的时间,仔细研究过喀喇昆仑山的地形图。他知道,前方就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山峰之一,海拔超过七千八百米的玛夏布洛姆峰。
与喀喇昆仑中央山脉的大多数高峰不同,从南边的克什米尔方向看玛夏布洛姆峰的轮廓清晰可见,所以在1856年进行测绘时,英国皇家工程师蒙哥马利将这座矗立在雪地中的巨大灰白岩峰称为“K1”,也就是喀喇昆仑山脉一号峰,因为这是第一座从远处即可正确勘测的高峰。位于K1东北方二十公里的,是比它更高但较难目测的邻峰乔戈里峰,因为“发现”的时间较晚而被命名为“K2”。摩顿森凝望着美国登山家乔治?贝尔、威廉?安索德、尼克?克林区以及他们的巴基斯坦搭档杰欧得?阿格塔上尉在1960年首度成功登顶时,曾经身处的那一片白茫茫,期待着玛夏布洛姆峰的尖顶能穿出云层;但山峰反而把它的披风穿得更紧了,只有高悬的冰川上反射的一点点阳光,从云雾中穿透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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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二部分(1)
吉普车停在一座“藏母巴”(桥)旁边,摩顿森下了车。桥在什约克河上摇摆不定,他对这种用牦牛毛编成的绳桥一直不放心,因为桥是为比他体重轻一半的巴尔蒂人量身制造的。阿格玛路和常嘎吉也跟上来,桥晃得更厉害了。摩顿森挣扎着站稳脚步,紧紧抓住扶把,像高空走钢丝一样在单股绳索上移动着四十八厘米的大脚,再往下一百五十米就是湍急汹涌的河水。被河水溅湿的“藏母巴”湿滑难行,摩顿森完全专注于脚下,直到快走到对岸,才注意到有一大群人正在桥头欢迎他。
一位穿着登山冲锋裤和印着“爬得更高”字样的短袖衬衫,留着胡子的瘦小巴尔蒂人,拉着摩顿森踏上了可安村的坚实土地。这个人名叫将宗帕,摩顿森攀登乔戈里峰时,他在物资充沛的荷兰登山队担任高山协作队长。他最神奇的能力是,每当阿格玛路做好午餐时,他总能刚好蹓跶到大本营来。摩顿森很喜欢将宗帕讲那些夸张的冒险故事,总是要他一讲再讲数十次带登山队攀登巴托罗冰川的经过。相当西化的将宗帕跟摩顿森握手致意,接着就引他穿过可安村泥板屋间的狭窄巷弄,在经过堆满垃圾的灌溉渠道时,还对摩顿森施以援手。
将宗帕走在二三十人的队伍前列,为大块头的外国朋友领路,后面还跟着两只眼神悲戚的山羊。一行人转进一栋考究的白色水洗石屋舍,爬上原木阶梯,朝着香气四溢的厨房走去。
摩顿森坐在主人示意的坐垫上,可安的村民们也挤进了小房间,围成一圈坐在褪色的花卉地毯上。从摩顿森坐的位置可以清楚看到邻近房舍的屋顶,以及更远处陡峭的石峡,那是可安的饮用和灌溉水源。
将宗帕的儿子在人圈中间铺开一张粉红色的塑料桌布,然后端上炸鸡肉、甘蓝生菜色拉、煮羊肺和羊脑,放在摩顿森脚边。直到摩顿森挟起第一块鸡肉,主人才开始说话,“我要谢谢吉瑞克先生的光临,感谢他为可安村带来了一所学校。”将宗帕说。
“给可安村的学校?”摩顿森哑声说道,差点被鸡肉呛着。
“是的,一所学校,您答应过的。”将宗帕说着,同时环顾周遭围坐的人们,仿佛在向陪审团做总结一样。“一所登山学校。”
摩顿森一边审视每个人的脸,一边迅速在记忆中搜索着,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证明这一切只是个精心设计的玩笑,但可安村民的脸却和窗外的山岩一样冷峻。他回忆着在乔戈里峰几个月的时光,他的确和将宗帕讨论过,为巴尔蒂协作提供一些专业攀登技能培训,因为他们经常连最基本的登山救援技术都没有,将宗帕也常常谈到巴尔蒂协作和挑夫的高受伤率和低工资。摩顿森清楚记得将宗帕曾经描述过可安村,也邀请他来访,但他很确定他们从没谈过学校的事,更别说任何承诺了。
“吉瑞克先生,别听将宗帕的!他是个疯子。”阿格玛路说。摩顿森听了如释重负。“他说登山学校,”阿格玛路用力地摇着头继续说道,“可安需要的是一般的学校,给可安的孩子,不是给他盖大房子用的——这才是你该做的。”摩顿森刚放松的心情又紧绷起来。
常嘎吉坐在摩顿森左边,斜靠在圆鼓鼓的垫子上,仔细用指甲挑着鸡腿肉吃,脸上带着浅浅的微笑。摩顿森试着捕捉常嘎吉的眼神,希望他能开口结束这团混乱,但是一场巴尔蒂语的激烈争吵已经展开,形成了分别支持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的两派人马,妇女们则纷纷爬上邻舍的屋顶,希望能听清楚争执的内容。
“我从来没做过任何承诺。”摩顿森试着解释,先是用英文,发现没人听,又用巴尔蒂语说了一遍,但根本没人理会他的存在。摩顿森只好继续听,尽可能努力了解他们争吵的内容。在两人的争执中,他不断听到阿格玛路说将宗帕贪婪,而面对这些指责,将宗帕则是一再重复摩顿森曾经答应过他。
一个多小时后,阿格玛路突然站了起来,拉住摩顿森的手,仿佛把摩顿森带回他家就可以决定结果一样,领着仍在叫嚣的队伍走下原木阶梯,跨过一条泥泞的沟渠,来到自家的阶梯。人群以同样的方式坐在这间较小的屋子里,阿格玛路十多岁的儿子端出了另外一顿晚餐,放在摩顿森面前。这次的甘蓝色拉盘多了圈山花装饰,炖羊肉上面漂浮着的是发亮的羊肾,除此之外,这顿晚宴和将宗帕家里那顿大餐几乎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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