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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迹终于出现了,35岁的父亲在五六年的那个春天终于来找24岁的母亲了,并在那个春天实践了他的诺言。
哥哥出生在61年,在这之前,母亲怀了三次孕不知道什么原因都流产了,急得父亲到处为母亲求医问药。到了哥哥这儿,母亲从知道自己怀孕的那天起就卧床休息,父亲成了她的勤务兵。
母亲在怀孕十个月中,百无聊赖,她躺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些父亲请人为她录制的评剧唱段,把自己和名家唱腔翻来覆去地做着对比,在寻找自己的不足和挑剔着名家的瑕疵中陶醉,度过了艰难的保胎期。哥哥就是在这样的熏陶中一点点在母亲的肚子里成型长大,以至于他出生后不久,母亲和父亲同时发现,只要收音机里播放评剧或者母亲在他面前哼唱,他就会停止哭闹,安静下来,手舞足蹈地随着唱腔扭动。
哥哥的天资成了中年得子的父亲向人吹嘘的话题。
哥哥五岁那年,苏北出生了。
有一次,苏北笑话父亲,完全不会给儿女起名字,幸亏妈妈就生哥哥他们俩,要是生多了还不把东西南北中都占全了。
父亲没有笑,那一刻苏北发现父亲的神情有些黯淡,到是母亲在旁边说,你父亲要你们占领全中国呢,当年他在朝鲜战场拼命就是为了这东西南北中。
很少和母亲说过重话的父亲站起身,生气地说了句:胡扯!便走了出去,搞得苏北和妈妈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对这个话题这么过敏。
苏北完全没有哥哥的娇贵,她一落地身坯就比哥哥强壮,而且,她最不爱听那拿腔拿调的评剧,她喜欢弄刀弄枪,和男孩子们一起玩打仗,摔跤。哥哥却越长越像女孩子,他胆小,腼腆、文弱,常常和女孩子们在一起玩跳皮筋,踢房子,丢手绢,外面受了欺负经常要靠比他小五岁的苏北来打抱不平。
母亲常常发愁地说苏北和苏南是阴阳错了位,父亲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母亲发现骨子里一直重男轻女的父亲欣赏女儿要胜过儿子。
哥哥是26岁那年娶了爸爸老战友吴伯伯的女儿。
苏北记得哥哥结婚前一天和爸爸打了场大架,从来都是文静腼腆的哥哥从父亲的房间里出来,把门摔得山响,爸爸追出来喊着警卫员拦住哥哥:把他给我拿下,我告诉你,苏南,有我活着那天,你就别想!
哥哥在警卫员的臂下挣扎,也跳着脚喊:您无权干涉我,我有选择命运的权利!
爸爸拍着胸脯说:你是我苏铁铮的儿子,你没有权利更改这个事实!除非我死了!
母亲在一旁抹泪,苏北不知道好端端地一家人因为什么?问母亲母亲只会自责,说全是她小时候太宠哥哥了,问父亲父亲断然地说没你的事,你别管!哥哥被关在自己的新房里,苏北给哥哥送饭时问哥哥,哥哥流着泪说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这个世界上没有理解我的人。
哥哥是被迫结婚的。至少,苏北看来是这么回事。
苏北以为哥哥玩心大,除了上班,哥哥很少在家。他整天和那些评剧、京剧的票友在一起泡,准是不愿意早早地被家庭栓住,亦或是哥哥没有看上嫂子,这出婚姻全是家长做主。苏北分析了许多原因,劝完父亲劝哥哥,单单没有想到她所说的一切都没有说到点子上,都不是他们的心结所在。
好在哥哥终于妥协了,但是条件是他结婚后要搬出去住,父亲没有理由不答应。苏北知道,父亲是违心的。从农村长大的父亲骨子里流着农民的血,他希望的那种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因为哥哥成了泡影。
苏北发现,自从那次打架后,即使哥哥婚后,父亲的眉头也没有舒展开过。直到孙女皎皎的出生,父亲的脸上才见了些笑容。
苏北以为笼罩在苏家的阴影终于消散了,但是她没有想到,哥哥自从皎皎出生后,和嫂子的关系越来越冷淡,嫂子抹着泪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多。每次都是母亲拉着嫂子的手劝慰着,或者和父亲开车去那些票友聚集的茶馆,戏班寻找哥哥。父亲的斥责和母亲的劝导如凉风过耳,哥哥依然我行我素。
直到有一次父亲去茶馆找哥哥时,突发脑淤血晕倒,哥哥才安静地过了几年消停的日子。
父亲的脑淤血抢救及时,才没有留下后遗症。大病初愈的父亲木讷了许多,多数时光他会在院子里发呆,或者坐在沙发上打瞌睡。自从哥哥成了戏迷票友后,父亲再没了听戏的爱好,偶尔母亲闲来无聊唱几句也会被父亲斥责。
母亲不止一次地和苏北说,你父亲病后脾气全变了,没想到战争没有改变他,你哥哥却让他改变了自己,往后,家里就指你了。
往后,家里就指你了。
母亲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幽幽的像是说给苏北更像是说给自己,苏北看得出母亲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根本没这么想,父母对哥哥的失望使他们对苏北再不敢报任何希望,他们这么说其实只是安慰自己罢了。
但是母亲不知道,就是她的这种神情和语气,促使苏北决定从当时的内贸部辞职去给在京城做房地产的一个朋友打工的。
那一刻,苏北觉得自己长大了许多,她再不是那个无忧无虑隔几个月就换个男朋友的,脸上、身上随时随地都带着大院优越感的部队子弟,她觉得自己忽然就有了红色娘子军里的那种战士责任重,妇女要翻身的豪情。
自己的家到了该振兴的时候,挺身而出的只有她了。她没有和父母商量便做了改变自己一生的决定。
商场让她真正走进了男人的游戏圈,懂得了游戏规则,从而奠定了她来S市独创天下的基础。
第一部分第三章(7)
父亲躺在病床上。苏北进去时简直没有认出他来,那个浑身插满管子的枯瘦衰弱的老头和她那个平日里器宇轩昂,说话底气十足的父亲根本不是一个人。
苏北握住父亲除了筋骨还是筋骨的手,叫了声爸,眼泪便夺眶而出,她第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来自骨子里的切肤之痛。
父亲睁开眼睛,看见她,嘴角艰难地咧了咧:你来了?
苏北点头,眼泪一串一串地掉。
见到你母亲了?
苏北点头。
见到他了?父亲的声音更加生涩。
苏北摇头,我到了家就直接来看医院了,还没有去看哥哥。
父亲居然用他指代哥哥,苏北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结已经越来越大。
苏北选择着词语:爸爸,我们先不谈哥哥的事,等您病好了,我们再说好吗?
父亲摇头:不说就没机会了。小北,爸爸想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这些事爸爸只能托付给你了,不说出来,爸爸走也不会安宁。答应爸爸,你会听的是吗?
苏北点头。
苏北惊异地看着父亲。
父亲的眼睛在那一刻熠熠生辉,他虚弱的语调在述说一个男人的传奇,这些情节本该在电影和电视中演绎,而她的父亲却用他的一生在创作、修改、撰写。
透过时光的迷雾,在父亲断断续续的回忆中,苏北仿佛看见,唐山那个农家小院里一个年轻的后生的新婚之夜,看见一个十六岁的小新娘如何在新婚的第三天作别她要参军的二十一岁的哥哥,看见那个后生转战南北,战火硝烟中矫健勇猛的身影,看见十六岁的少妇挺着笨拙的腰身在田间惆怅担忧的眺望,听见十个月后那个农家小院里传出的年轻产妇痛苦的嘶喊,婴儿响亮的啼哭。
知道爸爸为什么怕你的玩笑吗?苏东是你的哥哥,苏西是你的姐姐,爸爸曾经和你的大娘约定过要生五个孩子,东西南北中,那是爸爸解放全中国的愿望。
可是,爸爸背弃了她。苏西是爸爸两年后升为连长,在一次战斗中路过家乡和你大娘住了一晚生下的。
那晚,你两岁的哥哥苏东像个小虎犊子搂住他的妈妈不让他亲老子近她的身,我和你大娘一直等到三更天他才睡实。
如果,不是在朝鲜战场上遇到你妈妈,爸爸这辈子肯定会和你大娘平静地过一辈子。
从看见你妈妈的第一眼,爸爸就知道了她才是我命中的女人。
你知道,爸爸一生爱马,说起来,你会觉得爸爸粗俗,可是爸爸那时真的以为女人其实就是一匹坐骑。你大娘乖顺听话,你妈妈桀骜不驯,乖顺的马永远提不起我的骑兴,只有性子烈的马才能带给爸爸那种征服的快感。
你妈妈曾不只一次地问过我,为什么朝鲜战争结束那么久了才去找她?爸爸都没有告诉她真相。其实那段时间里,爸爸正在和你大娘闹离婚。
开始的两年里,你大娘死活不同意,无论谁去做工作,她都不见。第三年,爸爸已经绝望了,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实践对你妈妈的诺言了,心灰意冷,不回家也不提离婚的事,只是按月派勤务兵给她寄生活费。
年底,你大娘托人捎来口信说你奶奶突然犯病,我连夜赶回去时,你奶奶已经穿好了寿衣停在了门板上倒气,我来到她的身边刚喊了声娘,你奶奶的眼角就流出了泪,她什么也没说就咽了气,我哭啊哭啊,因为和你大娘闹离婚,你奶奶拼命反对,骂我是陈世美,说只要我和你大娘提离婚,就不让我进家门,你爷爷过世早,家里什么事都是你奶奶做主。所以,她在世的最后几年里,除了多给她老人家多寄些钱外,我不敢回家,根本没有尽过儿子的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