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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晚我深夜才回到药局家裡,不断抚摸Puma好几下,叫牠的名字,Puma才睡眼惺忪醒来。
Puma见了我当然非常高兴,一路跌跌撞撞被我牵去对面的电线桿尿尿,但后脚抬起不久,就因为没有力气保持平衡而滑倒。我又笑了—该死的主人,谁叫Puma自己也蛮幽默地看著我猛笑,好像在说:「嘿,我能有什麼办法?」
妈的体力慢慢恢復中,Puma后脚的无力感却越来越明显,走路就像在滑垒,动不动就滑倒,模样好玩但惹人心疼。坐著的姿势对牠来说好像很辛苦,所以Puma能趴下的时候就不坐。
就连常常抱著我的小腿猛干的猥褻动作,Puma都因为两腿无力独自站起,而没办法执行。Puma似乎很气自己,失败了就猛吠,然后趴在地上装可怜。
虽然Puma叫起来的声音依旧充满了精神,但我又联想到营养不良上,於是我们开始喂Puma好吃的东西,味道很重的钙粉,喂牠吃妈妈牌的特效药,连常常假装不关心Puma的奶奶都特地跑去买鸡腿。
但哥终究还是拎了Puma去看兽医,确认Puma到底是怎麼了。
兽医说,Puma得的是退化性关节炎,来得突然,但原因是没有意外的老化。
「怎麼办?」我问。
「老了就老了啊,人会老,狗也会老,你问我怎麼办?」兽医耸耸肩。
吃药可以缓解关节炎的症状,但无法根治,除非找到青春不老泉…这种好东西我大概找不到,所以只好看著办。
老了啊…唉,我也老了。
Puma年轻猛干我小腿的年轻岁月,正是我们家最年轻的时光。
Puma老了,大家也不再年轻。
以前我可以两点睡觉六点半起床,连续几天都没有关係。
现在不管我多晚睡,都得睡足七个小时才够眠,不会因为我熬夜就多积攒下多餘的时间。离题了。
就狗的年龄来说,Puma的十四岁相当人类的八十几岁,是隻老公公了。
兽医跟哥说,他很少看见这麼老的博美狗,Puma的健康情况算是不错的了,彰化可能没几隻这样的老博美。
兽医还说,如果Puma可以活到十九岁,他就要找记者来採访,想来十九岁的狗不只在同儕中受狗尊敬,也值得我们人类掌声鼓励。
说真的,就一隻狗来说,Puma是隻非常俊俏的帅狗,而且总是一张娃娃脸,如果有性感的母狗看到牠,若不跟牠舌吻还真无法察觉Puma已经牙齿掉光光。所以我对Puma的年事已高总是不大有感觉。
前一阵子我才从比喻法中惊觉,原来十四岁的Puma如果是人,现在已经上了国二!
我的天,国二的时候我在做什麼?
暗恋坐在我后面的沉佳仪,苦恼的二元一次联立方程式,玄学般的因式分解,印在课本后面的化学元素表…
「可是你什麼都不会。」
我抱著Puma,牠毫不介怀地吐舌傻笑。
如果Puma真的有一天投胎当了我儿子,我就认真教一次Puma因式分解吧!
这几年,我换了好几台数位相机。
但没有一台,美得像当初我在家乐福注视千百回的传统相机。
人生有几个七年?
不管是什麼原因不能够继续在一起,能跟你一起走过漫漫七年的男孩女孩,当他或她要挥手道别的时候,纵使痛苦,纵使想装也笑不出来,也要给予祝福…吧?
我跟毛毛狗之间,虽说已经分手,却少了一个真正关键的再见。
一直以来,都很排拒开车。
老是觉得有人载就好,何必要费神养车。况且经常要南往北返的我,三个多小时的车程我寧愿在火车上舒舒服服地写小说,而不是握方向盘在高速公路上超车或被超,把自己累掛。
我的个性也很难让自己放心。
我总怀疑一旦踩下油门的我,一定不可能学会路边停车,或是辨认高速公路哪裡上哪裡下,迷路必然,车屁股被撞也是必然,当路队长更是在所难免。所以还是省省吧,专心朝地上最强的小说家迈进就对了。
然而我这个人实在没有原则,最后我还是在毛毛狗的说服下,在两年前的夏天一起学了开车。那真是段甜蜜的记忆,那个夏天的主题曲是陈奕迅的〈十年〉跟〈十面埋伏〉,我俩每天早上学车都一边哼唱。那是我人生最美好的记忆。
但我始终没有买车,一方面没钱,另一方面,开车太像大人应该做的事,而我还想用小鬼的模样多待几年,算我幼稚吧。毛很体谅我,儘管毛因当了老师身上开始出现大人的气味,而我还在科科科地乳臭未乾、觉得人生只要热血一切就可迎刃而解。
好几个月了,毛与我之间分分合合。
原本我总以为,我跟毛之间的关係就像在拔河,不管怎麼吵吵闹闹,只要不鬆开手,无论谁拉赢了谁,两人终究会抱在一起。
但最后绳子竟然活生生断了。
毛终究还是离开了我,在我们感情出现重大挫败的隔天去了美国。
诸多因素。没一个像样的。
「他有车又怎样?是他自己买的吗?! 」我大声对著手机吼道。
「有本事,你立刻买一辆车啊!」毛的气话从国际电话中向我袭来。
於是,我真的咬牙买了辆车。
眼巴巴盼著毛从美国回来时,感情能出现转机…
《二哥哥很想你˙55那年的烟火,其实是在妳的脸上》
打从有记忆以来,我就是个生活低能儿。
这麼说不是小说上的夸饰修辞,对於日常生活的诸多细节我都恬不知耻地打混过去,也很依赖有毛的陪伴。
逛街必须由毛陪著,看电影很喜欢毛陪著,说故事好想有毛听著。
说无聊笑话,吃东西,喂狗,旅行,睡觉,买裤子,乱变无聊透顶的魔术,都很习惯要有毛在身边。
最后这一年,毛常抱怨,在我身上看不到恋爱的热情。
我很歉疚,但「在一起」才是我心中爱情的踏实模样。
渐渐的,毛长大了,我并没有。
买了车,还得学著开。
当作是不用投币的大型游戏赛车机,当毛在美国自助旅行的三个礼拜,我戒慎恐惧地握著方向盘,小心翼翼在彰化练车。
只要没有签书会或演讲,每天深夜都去绕八卦山,晃直条条的中山路。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我要去中正机场接毛毛狗喔。」
然后露出小鬼般的灿烂笑容。
原本开车开得爆烂的我,在信念的支撑下终於非常习惯坐在车子裡头的感觉。
果然,只要肯下功夫,开车上路这种长期排拒的事也可以干得有模有样。
然而我跟高速公路与台北一点也不熟。
要开车去中正机场,还要得继续送毛回土城家裡,对我这白痴可是沉重的负担,不须多加想像就知道我肯定紧张到胃痛。
科技这种好东西,此刻就派得上用场。
我跑去NOVA买了GPS卫星导航的PDA,这两天不断操练一边开车一边看导航的反应速度,就是希望能够在毛面前有个大人的样子。
如果变成大人可以解决事情的话,我愿意。杀手欧阳盆栽说:「喜欢一个人,就要偶而做些自己不喜欢的事。」想是如此,装也要装出来。
只是就在我逐渐习惯方向盘的快感时,越来越不快乐的毛从美国捎来一通电话,确认了我们最后的关係。
…原来还是不行啊。
暂时偽装成大人的我,骨子裡,还是那个老爱嚷著要威震天下的臭小鬼。
这个我,毛已不再需要。
「对不起。」毛低语:「公公,就当我对不起你。」
「那麼,就还是维持那句话吧。就在妳几乎忘记,所有我们一起做过的事的时候,只要记得,我很爱妳这件事就够了。」我闔眼,全身缩塞在沙发上。
掛掉电话,我无法克制地掉眼泪。一直一直掉眼泪。
我知道,习惯开车,跟习惯没有毛的人生,完全是两回事。
毛从美国回台湾那天晚上,有够怕开错路的我提早五个小时就出发,早早就出现在机场大厅,在二楼星巴克不知所谓写著小说等她。
我很惶恐,七上八下,小说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其实都是一些废物文。
我很怕等一下我见到毛,又会捨不得她。
但我更怕,如果我见到了毛却一点捨不得她的感觉也没有,那种情绪苍白。
该来的还是避不了。
与三个礼拜不见的毛碰面的瞬间,她看起来既陌生又清晰。
「累吗?」我只有嘴唇在动,帮拿行李。
「一点点。」毛有点倦容。
我不晓得该怎麼跟这样的毛告别,只是静静地打开车门,请她坐上属於她的位置,向她介绍这一台为了送她回家而买的车。
迟来了,但至少还是来了。
我无法用这一台车载毛毛狗到处去玩,上山,下海,上下班,吃宵夜。
但至少可以送她一次,回家。
一路上我们聊著我现在已经完全想不起来的事,可能聊些毛在美国的旅行,可能聊些Puma的近况,彼此也没有什麼特殊的情绪反应,平淡得让我无力。
直到我们的车驶进了小巷,停在她的家门口时,毛毛狗终於大哭。
「公公,为什麼我们没有办法一直一直走下去?」毛崩溃。
「…妳不是不爱我,妳只是,更爱另一个人。」我抱住她。
但我仅仅能祝福。
虔心祝福毛平安快乐。因为在菩萨面前,我们曾拥有七年的好缘。
从那一个分离的画面开始,毛毛狗的人生快速往前进。
我也要往前进了。
我的幸福在哪裡,我不晓得,只知道如果我一直注视著毛毛狗的背影,我无法快乐。毛毛狗需要的不是我温柔的注视,而是我乾脆地放手,让她自由。
我知道,我懂,我了解。
只是做的时候,好痛。
妈妈的化疗终於在五月结束,全家人生命裡的一切也正待重新开始。
七夕情人节前一天,我在台北参加电影《天国的恋火》媒体试映。
电影的主题围绕著浪漫的烟火,是个很奇幻的爱情故事。
当时的经纪人小炘在我旁边哭得超崩溃,而我完全无动於衷。
看著大萤幕上五彩繽纷的烟火,我根本进入不了剧情,脑海裡都是三年前那场人挤人、车卡车、乌烟瘴气的台中国庆烟火。
卖到没东西可卖的小贩、取了一大堆吉祥名字的烟火、哭泣的排气管、民眾的抱怨与咒骂、龟速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