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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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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八二年,我们家乡准备开始实行责任制了。
  邻居的一家办喜事,父亲送去了十元的彩礼钱,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去喝喜酒,父亲就把我打发去代替他了。正巧和队长安排在一个酒桌上,队长喝酒的时候,就微笑着对我说,怎么?你爸怕跟我喝酒,不敢来了?喝了一辈子酒,其实他还不会喝酒,就是嘴硬,能吹牛皮!
  不知为什麽,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喝酒的欲望,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喝酒,但是很想跟队长比个高低。酒桌上的人还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并没有给我分发酒杯,我就说,给我一个酒杯!
  队长故作惊讶地看我,说你別喝醉了,像你爸那样子……我狠狠地看着队长说,我跟你喝,喝死你!
  一桌子的人都起哄,鼓动我跟队长喝,他们总喜欢逗小孩子喝酒的。队长说,要喝,咱俩用大酒杯。
  我抓过两个茶缸子倒满,递给队长一杯,队长笑嘻嘻地看我,让我先喝下去,我一仰脖子,一茶杯酒下去了,浓烈的酒在我胃里欢叫着,膨胀着,翻江倒海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又抓起瓶子要喝第二杯,周围的人就拦住了我。他们看到我怒气冲天,担心我喝醉了撒野,说,行了不要喝了,小孩子,大家逗你玩的,你倒真喝。
  队长看了看我的脸说,比他爸能喝,将来一定比他爸能耐。
  然后队长就不理会我了,跟一桌子的人喝酒,闲聊。队长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在意,过去也就过去了,而我却一直在那里愤怒着。
  队长他们聊天,当然要聊到即将实行的责任制了,一桌子的人都很关心这件事情,议论着这件事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议论着生产队的马和牛如何处置。队长就像很懂政策似地,给他们解释着,说以后有些不会种地的家庭就麻烦了,种不出粮食来吃什么?
  其实队长这句话并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队长说的不会种田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当然也包括那些虽然在农田里干活,但却种不好庄稼的人。我因为心里正恨着队长,又看到队长说完这句话,还朝我瞥了一眼,自然认为队长的话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抬头冲队长大声说,你狗日的等着瞧,我们饿不死!
  队长已经喝的微醉了,他惊异地看着我问,你骂谁?
  你说骂谁?就骂你狗日的!
  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你这个小兔崽子……
  队长骂着,扬起巴掌朝我抡了一下,并没有打到我。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父亲砍树的情景,想起父亲抱着砍倒的树呜呜哭泣的样子。我一转身,从灶间摸到了菜刀,劈头朝队长砍去,一刀下去,队长躲闪开,惊叫着一翻身,从身后的窗户跳出去。
  我拎着菜刀追赶队长,像一头红了眼睛的公牛。队长见我那个样子,不敢怠慢,撒腿朝我家里跑。父亲刚从责任田里回来,把一捆青草扔给圈里的肥猪,看到队长哐当地撞开了门,愣了一下。
  队长气愤地对父亲说,你看你儿子,还是读书人哩,把书都读到老鼠肚子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父亲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我从后面拎着菜刀追过来,失色地喊道,放下菜刀!快放下!
  我根本不听父亲的吆喝,仍朝队长追去,队长一看父亲保护不住他,慌忙在我家院子里跑,我就不停地追赶。院子里几只鸡,惊慌地飞到了屋顶上,那条狗也追在队长后面,凶猛地咬。
  队长感觉在我家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就又跑到大街上。我仍要去追,父亲一把抱住我的腰,说行了你还能真砍了他?真砍了你能活命?
  父亲夺下了我手里的菜刀,他不知道我在酒桌上差点儿真砍了队长,好在队长躲闪的及时,不然我就没有今天幸福的日子了。我得感谢队长把幸福的生活留给了我。
  站在院子里,我嘴里喷着酒气一言不发。父亲已经闻到酒气了,略带兴奋地说,你喝酒了吗?
  ………
  你能喝多少?
  ………
  快找个地方睡一觉,别让你妈发现了。
  父亲说着,把我拖到院子里那间草棚里,里面塞满了干燥的麦秸草。父亲说,躺在里面别动,醒了酒再出来,你妈知道了,不得了。
  我钻进麦秸草里睡去了,我也担心被母亲发现,她一定会把对酒的那种仇恨,发泄到我头上。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我偷偷去参加了征兵体检,顺利过关后,父亲和母亲才知道了。母亲说,当兵有啥好的?咱们村当兵回来的那几个,不会种地,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父亲说,也不是都这样,还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亲说,责任制后,咱家需要帮手,他走了,地里的话谁干?
  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细心地看着我,他很少这样打量我。他有些惊讶地说,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夜间长大了。
  父亲说,小鸟总要出窝的,让他走,出去锻炼锻炼,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呆在一个地方。
  去县城武装部集中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母亲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亲陪着我步行去县城。我们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间穿行。秋后的山间很静,有成群的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消隐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曾经丰实饱满的山坡,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农人们把大片的庄稼收割回家,田野里遗留着那些没有成熟或者籽粒干瘪的庄稼,一株两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风中孤独地摇动身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点缀在远处一片秋色里,使枯黄的山坡灵动起来。
  我和父亲默然走着,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不知道应该说是么,只有默默地走路。父亲知道我心里记恨着他,至今不叫他一声爸爸,但是父亲无法去触动这个话题。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的路,或是一条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边等候着我,并微微地展开双臂,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仔细地看我走过去后,他才又放开步子走。
  斑斓的秋色一片片展现在眼前,两个一样高低的男人沉默地从上面走过。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从县城上车的时候,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我想我应该在离开家的时候叫他一声。
  但是,真正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个称呼我很久没有使用了,感觉是那样生涩,那样沉重!我听到身边的人都在呼喊着他们的父母,我也看到父亲举着手朝我摆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送《送战友》的歌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呀战友
  亲爱的兄弟
  …………
  父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朝着开动的车子招手,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后来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了播放的这首《送战友》,他似乎很气愤,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播放这样悲切切的歌曲呢?我本来努力忍耐着不想流泪,可是这歌曲一下子把我的泪水催了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信中给我解释这个。
  13
  写信成了我和父亲之间最早的感情交流,也是最好的感情交流方式。父亲一直保留着我给他写的信,总共有一百二十二封,他死后,我从他的柜子里把这些信清理出来。
  大约每个星期,我都要给父亲写一封信。刚到部队给他写第一封信的开头,我称呼他“爸爸”,半年之后,我就称呼他“亲爱的爸爸”了,因为这半年,我在异地他乡,在艰苦的兵营,就是靠着父亲的来信,战胜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打发了许多孤寂的时光。读父亲的信,也是我阅读父亲的过程,我读到了他的内心世界,读到了他飞扬的文采,读到了他人生的哲学。
  我用一个渐渐成熟了的男人的眼光,重新审视父亲,开始了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
  后来,我在部队从事了新闻报道工作,就经常把一些豆腐块大的文章寄给父亲。他就在劳动之后的疲惫中,反复阅读我的那些文章,并很炫耀地对母亲说,儿子像我,我读大学时候,就能写一手好文章,只是没有机会展露出来。
  母亲觉得父亲有抬高自己贬低她的意思,她就撇了撇嘴说,怎么没有展露的机会?你给那个女同学写的信,不就很酸很甜吗?
  父亲给女同学梅写的信,曾经被母亲截获过,这么多年过去了,母亲心里仍不平衡。父亲听了母亲的嘲笑,就说,你这个人,你怎么又提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懂。
  那时候父亲的劳动量很大,田地里的农活不能丢,学校里的工作还要抓出成效来,他就越来越瘦了。但是,他只要有时间,就一头扎进我的信里,对于他来说,这似乎是一种最大的享受了。他通过阅读我的信,检查着我走过的每一个脚印,及时地给我指点着前面的路。
  家里的一些责任田和队长家责任田紧挨着,有时学校里的事情缠着身,父亲不能及时回去的照料,队长就一起料理了,打药或者浇水,都是一些不能拖靠的事情。父亲回家自然就很感谢队长,把队长叫到家里喝酒,只是不像从前那样喝了。
  队长已经不是队长了,他和别的农民一样,整天忙碌在责任田里。
  喝酒的时候,父亲必定要把我的文章拿出来给队长看,队长虽不懂多少,却仍认真地捧着看半天。当然父亲也知道队长不识几个字,但是他还要拿给队长看。队长看完,就一脸的敬佩说,我早就说这小子将来是个人物,要比你有出息。父亲急忙点头,说那是肯定的我算什么,他要强我几倍。
  有时父亲也和队长一起在田里劳作,休息的时候两个人凑在一起抽烟,如果父亲不提及我,队长一定主动问,说丰儿最近在部队又进步了吧?什么时候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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