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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拉米酥-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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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冒汗的少年觉得被狡猾的老太婆戏弄了。孩子愤怒地呸了一口,转身,又转身,他一把夺过老人手里的十一元钱,踢门而出。门外,少年恶狠狠地诅咒了一句什么,喂以赶出去看明白。老太婆没有听清。但她自己给自己点头,不断地给自己点头,像是检讨自己。她让孩子生气了。让儿子媳妇失望了。什么忙也帮不上。老二的手被机器吃掉了?再也没有了?可不可以接?老二会不会把身上的血流光了……
  老太婆不知不觉走到了厨房。她看到喂以在拼命地舔吃地上的破鸡蛋。喂以的脖子因为难得的荤腥而兴奋地发抖着。它舔着,一边着急地吐着蛋壳。老太婆忽然就恼了,她抓起桌上的瓮子,就往喂以头上砸去。毫无防备的喂以的心思完全在地上,而按老太婆的目标,她是砸喂以的狗头,但是,老太婆没有如愿以偿,她苍老疲惫的手,砸偏了。瓮子擦过喂以的头,在灶头四分五裂,喂以嗷——地逃了出去。
  老太婆一屁股坐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坐在地上迷迷糊糊的老太婆感到有毛在蹭自己的脸和手。老太婆没有睁开眼睛,她知道是喂以。老太婆伸手摸了摸,喂以满是蛋腥气的嘴就开始舔老太婆的脸。老太婆也用老脸反蹭着喂以的脸。她感到喂以站起坐下,坐下又站起,反反复复。老太婆知道,喂以是在问她要不要扶它的背脊站起来。
  老太婆哭了起来。
  八
  老太婆一个晚上睡不着,心里惦记着老二,很想去老二家,又怕被媳妇或孙子们赶出来;去城里吧,老太婆觉得不行,没有一分钱,去医院干什么呢。我和喂以也找不到老二的医院。想来想去,老太婆想唯一的办法,就是让马铃薯承包人提早给她结算。老太婆算过了,有三百六十九块钱呢。
  一早,老太婆就和喂以往马铃薯地赶。小管工倒是来的不晚,老远看到喂以,就学着喂以一瘸一瘸地晃动身子迎接喂以。马铃薯地里,早来的短工们,都在招呼喂以。马铃薯的田野上,到处是喂——喂——喂——此起彼伏。老太婆和喂以直接向小管工走去。小管手里把玩着一个巨大的马铃薯,看到喂以走近,就像投篮一样,吓唬喂以。
  老太婆说,我儿子手断了。我要先结账。
  小管工摸着喂以说,这我管不着。找老板去。小管工又说,找也是白找,多少年了,都是清完才结。他现在只有土豆没有钱。
  老太婆说,不行。我要。他在哪里?小管工说,在城里联系土豆怎么卖个好价钱呢。今年土豆多喽!小管工幸灾乐祸地逗着喂以玩,眼睛都不看老太婆。
  不行。我一定要先结算。我儿子等不起了。
  没用。他现在哪有钱给你?你问他们,小管工指着地里忙碌的人,你才做一次。不懂。好了,快下地吧,你本来就慢,钱都给人家挣光啦。如果不是喂以,你连这一点都挣不到。老板要你,还不是可怜你。真是!
  老太婆没心思搭话。她要钱。就到处找人。但老太婆到底没拿到钱。承包人的老婆说话了,当然是卖出马铃薯才有钱!老太婆说,我先借好不好。人家说,有钱还说借不借吗!
  当天晚上,老太婆和喂以收工回来的路上,就看到自己家的灯亮着。老太婆心里暖了一下,很快就猜不是好事。两个媳妇在屋里站着,看那样子还翻腾过屋子。老太婆有点不高兴,马上觉得翻了也好,越彻底越好,这样你们就知道我真的没有钱了。
  大媳妇说,阿母,都到了这时候了,你再藏这钱是没有良心的。我们阿锡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没有学费差点念不成书,你舍不得就算了,阿锡现在边读书边打工,没有钱他让同学瞧不起,不念又出不了头。你亲阿奶都不帮就算了。我不说话。但是,我今天要说话,老二救命钱,你再不出,你不得好死!
  二媳妇说,五千!多也不要!先来救急!
  老太婆都没有力气说我真的没有。她觉得她说了也是没人相信。现在,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些听起来真像假话。老太婆神经质地摇晃着头,看上去像个理屈词穷的冷血守财奴。
  你藏!藏!藏棺材去吧!二媳妇突然就暴怒了。她扑向老太婆金耳钉的时候,喂以也反应不过来。大媳妇扑向另一只耳钉的时候,喂以冲了上去,挡在老太婆和大媳妇之间。
  九
  老太婆摸了摸自己撕开耳垂后微微渗血的耳朵,老眼中浮起一些感伤,但老太婆马上咧了咧嘴,像是有了笑的意思。她去摸喂以被人剪开的耳朵叉,老太婆说,一样呢,我们一样呢。
  老太婆事情做得很有条理。她把撕开的耳垂用火柴贴好,就去找小管工。她千叮万嘱交代说,结账的工钱交给她大儿子,请他代她处理这些钱;之后她回家把自己一辈子最珍爱的物品找出来,头梳啊,背心啊;然后,老太婆就开始领着喂以到增啊的坟边挖坑做自己的坟墓。坟墓虽然小,只是个意思,但对于老太婆的体力来说,也是个持续三天的重大工程。所以,竣工后,老太婆给自己和喂以放假一天。
  假日过得很认真。老太婆用最嫩的芥菜叶煮了最后的几个红芋子,把味精的瓶子洗了两遍,也洗了小磨麻油的香油瓶。还在锅里,老太婆品尝它的时候,就大呼小叫地对喂以说,哎哟!味道好得不得了哇!老太婆还蒸了一个葱花鸡蛋,倒下了最后一点酱油花,香呢。老太婆说。剩下的三个蛋老太婆连壳煮熟。其中一个弄碎了黄黄白白地拌在了芋子饭里,这是喂以的假日大餐。
  老太婆和喂以面对面,在桌子上吃饭。老太婆还没致辞,喂以就一头扎到碗里“后吃后吃”地吞咽,老太婆批评喂以吃相上不了台面,结果自己一口芥菜芋子吞得急,把舌头给烫狠了,老太婆慌忙把黏乎乎的芋子吐回碗里,张着豁牙的嘴拼命吸气。嘿嘿,老太婆难堪地说,增啊要是看见,就丑死喽。老太婆声音粗沉下来:赶去死啊赶这么急!喂以知道是老太婆在学增啊骂人。
  老太婆又用自己的语调说,不赶的,迟早都要做的事呢,谁去赶它。是不是,慢慢吃哦,喂以。
  老太婆把自己的芋子芥菜饭又拨了一点给喂以,因为没有鸡蛋,喂以意思了两口,没有再发出“后吃后吃”的声音。
  老太婆就骂:一下你就刁嘴了,好,我看你明天吃什么!你刁。
  十
  什么都想明白了,一夜就很踏实、很快地过去了。昨天说的明天,就这样春风微醺地到了。
  这是一个春天里的好天。和春天万物花开叶长潜含的力量一样,喂以似乎精力旺盛得无处发泄,在山道上沙沙沙地奔跑,飞速地转身,又奔跑,引颈嚎叫,像一条快活的狼。
  有心人就会发现老太婆今天没有带锄头,不像是去挖笋,而且老太婆头发梳得整齐,衣服穿得干净,老太婆还穿了一双平时很少穿的新鞋子。喂以走走就低头去闻闻它,因为它散发着樟木箱子的奇怪味道。
  地方是早就选好了。当地人叫它天龙角山,非常的高,巨石多、草多、矮松古藤多,因此,除了采药人,当地人绝不到那里去放牛打柴。每年冬天,还不太冷,那个鸡冠形的山顶,就白茫茫地有了微雪。
  山路越来越深,空气越来越清凉湿润。老太婆不允许喂以撒欢一样地乱跑了。也许到了不熟悉的地方,喂以也老实安静下来。它跟着老太婆慢慢地走,听着越来越深的山中,交叠着各种清脆而空阔的鸟鸣和鸟翅膀扑腾起飞的动静,还有,老太婆一路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上山的路越来越陡峭,老太婆气喘吁吁,却还在说话。一句话,有时喘得断断续续,喂以不明白,老太婆怎么话那么多,有几次老太婆都被雨后的草丛滑倒了,哎哟、哎哟叫着。喂以过去帮忙,让她慢慢爬起来,老太婆还没站稳,又开始说了。
  ……老二你不要看他凶,他就是脾气急,从小就急。那一年,他还小,还没上学。蚂蟥你知道不知道,吸人血的。村里祠堂那片水田里最多了,吸到人腿上,刮都刮不下来。他们两兄弟也在田里抓泥鳅玩,我腿上有了一条。我叫老大拿镰刀来刮,老大握着镰刀,快跑到我前面的时候,怎么绊倒了,一刀刮在我的腿上,天喏,那血啊——给你看看这条疤,这么长——老二一看到我出血就火了,扑过来就打他哥哥。两个人就在水田里厮打起来,打得像泥猴一样……
  老的人,黑的狗,就这样往天龙角山高处而去。
  天龙角山向阳的这一片,包含阳光的细雾氤氲着,巨石和其间隙的矮松树、古藤在阳光下蒸腾着潮热的气息;而背阴的这一片,白色的雾透着青光,这白色的青光一路煞向深不可测的渊底,刀尖一样的大大小小的山峰,在青雾中若隐若现。
  老太婆爬到大半山腰的一块像风帆一样的巨石下,站着。
  风帆巨石一边是背阴的山崖;一边是阳光薄亮的缓坡。背阴的山崖中,山势陡峻如插笋、如刀尖,发青的白雾缭绕其间;向阳的这边,坡势稍缓,巨石圆润。老太婆的眼睛,左右看着,最后停留在向阳坡上。老人衰老而疲惫的眼眸,反射着古藤松枝草叶上太阳清新的光辉。……你怎么能知道呢,喂以,他们是好的呀……你不要生他们的气,你不懂呵……又没有孩子,你又没有父母亲,你怎么知道我儿子对我的好呢……你不懂呵……村里那个女人,你见过她的,经常在路口拍大腿骂人的,一直是我的死对头呢……
  老太婆似乎决定不往上走了。她抚摸着那至少五人高的风帆形巨型整石,然后,扶着石壁慢慢、慢慢地躬着身子坐了下来。喂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人。它拿不准老人是不是马上要往上走。
  ……她一贯的,经常偷引人家辛辛苦苦从山上引下来的水,我把它堵回来,她就不高兴了,骂呢,怎么难听怎么骂呢。我也骂她,她就打人家了。女人打架男人不好劝。她个子高人家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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