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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地几天没出门了,因肌肉极度的痉挛痛得喊爹叫娘。
这时候,坡上人才知道何地得了狂犬病。
何家坡炸开了锅,何华强把三个根本听不懂话的儿子弄到近前,冷冷地说:“只有田土才是命根根,何家坡才是你们的祖先人!不老老实实伺候土巴,想精想怪,就要遭报应!记住了吗?”他指的是何地曾强烈要求上学的事。他的最后一句是吼出来的,大儿子何中财与幺儿子何莽子吓得哭,唯次子何中宝不哭,还使劲地点头。
何家坡大部分人都认为何地是遭了报应,理由虽然都与他念书有关,却与何华强的有所区别:何地念书时要人用滑竿抬的事情传开后,坡上人就说:“那家伙小小年纪就做缺德事,今后要遭报应的。”这话果然应验了。连他三爹何兴孝也这样说。何地结婚半年后,何兴孝就对何地心生怨恨,因为何地不像刚结婚时那样天天请他和严氏吃饭。
何兴孝对丈夫的恶损,使许莲对他极为不满,关系也由此紧张起来。
坡上没一个人理会何地追了几匹山岭把那害人的疯狗打死的好事。
不久,我爷爷何地死了。
何地死后,许莲的去向成了最具养料的谈资。一大半人都认为许莲是守不住的。坡上人平常不好说出口的话,这时候也敢说了,那些听过房的,就肆无忌惮地把许莲新婚夜的“骚情”四处传扬。一个说不信,十个说就信了。
大家得出结论:这样的荡妇,怎么可能守得住呢?
最先关注此事的,是我的三曾祖父何兴孝。何地死后一年内,他虽心里担忧着许莲守不住,却没表露到口头上;一年后,他就和严氏利用一切机会对许莲进行恐吓和利诱。何家坡人,白天各忙各的,暮春至初秋,每逢月光铺洒的夜晚,是他们聚会摆龙门阵的时光。光绪初年,何家坡即形成三层大院的格局,富庶之家何华强、何亨、何坤章等,占据东边和中间两层院落,稍能过日子的住户如许莲、何兴孝等,占据西院,那些屙了泡干屎也要讲给人听证明自己有饭吃的穷人家,被排除在正门之外,散居于沟畔竹旁,盖不上木房,多筑土墙,顶以山茅草覆之。我父亲何大说,何家坡虽然跟天底下一样,贫富不均,但晚上摆龙门阵的权利是平等的,穷得只配舔脚板的何先东,天上地下仿佛无所不知,神吹鬼哄,把几层院子的男女老少逗得笑不过来,只有不停地放屁,因此,一到月亮出来,何先东便到处窜,不管走到哪,谁见了都为他设凳。他这闲吹的天赋,遗传给了他的儿子何逵元,这当然是后话。何地死后一年,只要何先东到了西边院子,何兴孝就不再让他讲那些上天入地不着边际的鬼话,而是给了命题作文:节妇的故事。
何先东从未上过一天学堂,可让他讲什么,他都能讲得鼻眼周全,全赖他三十年讨饭的经历。他喝下一口我三曾祖母严氏亲自送来的凉水,又涎着面皮讨了碗稀饭吸溜下肚,就讲开了:
叙定府有一妇人花氏,年幼即聪敏过人,十六岁嫁给张宗烈,张宗烈的父亲已死,母亲七十岁,花氏帮助婆婆料理家务,敬戒无违。没多久,张宗烈死了,花氏不过二十岁,儿子张光辉不过两岁,女儿张光绣还在襁褓中,家里又穷,衣食不给,花氏异常哀痛,日子过得凄凄惶惶,常常思谋在屋梁上搭一根绳子,一死了之。可她又想:死并不难,只是我死之后,衰老的婆婆靠谁赡养?子女又托付给谁?赡养老人,抚育子女,是未亡人的责任啊!于是,这花氏毁容撤饰,凡三姑六婆一类人物,都拒门不纳,每天只是勤苦纺织,想存一点钱,使老老少少都不受饥寒。婆婆李氏有心脏病,发作起来痛不可忍,花氏请来郎中,郎中说,要用指血和药服下,方能最终治愈。花氏一点也没犹豫,刺破十指,把血滴在药中。李氏吃了药,果然好了,后以寿终。花氏敬备棺殓,祭葬都合礼仪,无半点差池。花氏的儿子读了几年书,就停学经商,从此家业振兴,子又生子,孙又生孙,繁衍成一个大家族。花氏活了八十五岁,亲见五世才死。光绪十八年,族人为她请功,修了牌坊。花氏的曾孙女,十七岁嫁给萧清辉,没到半年萧清辉就死了,有了祖母做榜样,誓死不嫁,此人至今住在叙定,已经四十多岁了……
这个故事,讲得一个院坝唏嘘不已。他们都同时想到许莲。丈夫死后,许莲里外操劳,可谓玉容惨淡,但她那逼人的美无法遮挡。哀伤不仅没损伤她的美,反而丰富了它的内容。她坐在街檐下,揽着两个孩子,颇有兴致地听先东说话,可越听越不是滋味,想径自离去,又怕留人话柄,在那里万箭穿心似的挨着。她知道在场的所有人,没一个像她那样爱何地,同时她也自信地认为,赵氏也好,花氏也好,都不如她爱自己的男人那么深沉。花氏爱的是自己在礼法之下的名声,以孱弱的身体来迎合社会强加给她们的道德,反而把自己男人忘得干干净净了,何曾像她许莲这样,灵与肉都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自己所爱的人。她愤恨的是,何地生时,除了帮其娶亲,何兴孝从没以一个长辈的身份去关心他,还处处给他夹磨,何地被疯狗咬,何兴孝人云亦云地说是他应该遭的报应,何地死后,何兴孝又何曾关心过许莲?又何曾关心过何大何二?这里至亲的长辈,而今只有何兴孝和严氏(我的二曾祖父何兴品早夭),可他们眼里根本就没有何地这个侄儿,更没有许莲这个侄儿媳妇,这时候,却知道来向她宣讲节妇的故事了。节与不节,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我漂亮的奶奶许莲,那时候就有一个大逆不道的观点:断定妇人是否贞节,不能单从身体上……
她想进屋,不再听何先东的聒噪,不再听何兴孝严氏一帮人意向明确的感叹和点评。正在她找不到借口的时候,何大央求道:“妈,我要困觉。”许莲像得到救星,一手搂一个孩子,进屋去了。
许莲一离开,虽然何先东兴致正酣地还在讲,听众却寡味了,都在等许莲再次出来。
过了一袋烟的时候,许莲还没出来,严氏喊道:“莲,出来歇凉嘛,一天到晚没歇过气,男人也吃不消的,莫说婆娘!”
许莲那时候已将两个孩子弄上床,闭门坐在伙房里,听了严氏的话,冷笑一声,只是不出。
何兴孝便接下何先东的话头,大声说:“我听人说,马家沟有一个姓姜的女人,十五岁出嫁,十六岁男人死,她熬到三十多岁没再嫁,族人就议动给她建牌坊。牌坊修起来,只差封顶了,那天,她站在门边,看见一只公鸡给母鸡打蛋,公鸡把翅膀扇开,咯咯咯地追母鸡,姜氏就打了个抿笑。这一抿笑坏了大事,牌坊轰隆一声就塌了。可见牌坊真是有灵的,女人欲根不尽,就是享用不了;连看一下公鸡追母鸡也享用不了,莫说跟男人浪!”
众人又是一片唏嘘。
何兴孝的话,根根梢梢扎进正侍弄针线活的许莲耳朵,她一面听着,一面流泪。这是她第一次为自己哭。她不过二十岁出头,就死了男人,还拖着两个娃娃,这一辈子将如何消受?她无法想象如姜氏那样,挨到三十多岁,等着别人来给她修牌坊,更无法想象如花氏和花氏的曾孙女那样,一辈子守着空房。我奶奶许莲花容月貌,天生是要男人疼的。她知道何兴孝让何先东讲那些故事的用意:这何家不是只有他何兴孝一个长辈吗,何兴孝自己的两个儿子,浪荡成性,成日里去集镇跟纨绔子弟厮混赌钱,赢了就嫖,输了就偷就抢,迟早是靠不住的,何兴孝和严氏不过是想留住许莲为他们送终……许莲悬悬地想着,针扎破了手指。
她把针线一扔,“扑”地吹灭桐叶灯,躺到床上去了。
哪里睡得着呢!她思前想后,觉得这日子真是没有意思,一时间万念俱灰。两个孩子,傍壁儿睡在她的身边,均匀地呼吸着,又勾起她无限伤感。何大自幼跟爹的感情好,爹去后几天不见回来,他就逼问母亲:“爹咋还不回来?”许莲见儿子醒事早,就流着泪给他说:“你爹有了新家,他的家就在堰塘边的那撮坟里。”自那以后,何大就常常迈动着短短的腿,到爹的坟边独坐。有一天,他坐在那里,用一根小木棍往坟缝里掏,想掏出一个洞,看看爹到底在里面干什么。何坤章从此路过,说:“娃儿,那是你爹的坟,你掏啥?你要是有孝心,就给爹磕几个头。”何大老老实实地跪下磕了头。当弟弟何二会走路后,他就带着弟弟,有事无事到爹的坟边,摁着弟弟让他跪下,自己再跪下去,双双给爹磕头。那一幅惨景,连心肠最硬的何华强也看不过,意味深长地骂:“这两个小狗日的!”
许莲看着孩子,猛地将他们搂紧,泪如雨下,之后痛哭失声。
她慌忙扯过枕巾,捂了口。她不想让外人知道自己在哭。
流了一回泪,许莲觉得好受些,身体却感到发热。蚊虫也嗡嗡扑脸。许莲睡不着,起来点上桐油灯,想再做一会儿针线活。灯一照,她发现几个大大的蚊子,正溜空儿叮在两个儿子的脸上。这屋子傍着阴沟,潮湿,蚊虫也生得早。她拍死了儿子脸上的蚊虫,下床来,用烂裤头一阵扑打,把蚊帐放下来,就走到伙房里去。院坝里已无人声。许莲把儿子衣服的袖口缝好,又在自己一条裤子的膝盖处补上一块巴,眼睛很涩,再也做不动了,就停下来。
正在她凝神发呆的时候,突然听到屋子里发出长长的叹息声。许莲一惊,握在指间的针再次戳伤了手。外面起了风,风从窗眼吹进来,把如豆的灯盏吹得摇曳不定。许莲惶然四顾,看到墙壁上到处都是缭乱的影子。这屋子里,除了她,就是两个孩子,不会再有别人了。由此,她又想起了丈夫。想着想着,她再一次陷入沉思,丈夫在世时枝枝叶叶的生活,浮现到她的脑海里来。不经意间,她又听到一声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