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饥饿百年 作者:罗伟章-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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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老三何莽子,都已成家。由于田产已经分割,他们家已无先前的豪气,但即使单个拿出来比,几弟兄还是算富有的,特别是老大何中财,分得的甲等田最多。
  一踏上何家坡的土地,何大就不想离开。他去向坡上人求情,希望能让他留下来。得到允许之后,何大立即到厂溪从李红元家取回积存的谷子。经过长达二十年流浪之后,他终于回何家坡定居了。
  由于再无何华强作梗,事情并无他想象的困难。再说他的生身父亲埋在这片黄土里,因此在何家坡大多数人看来,他也应该算作这地方的人。 

  我有了妻子和儿子,我带着他们跋山涉水回到依然瘦瘠依然贫困的何家坡,看望勾腰驼背脸如核桃的老父,妻儿不约而同地想到一个问题,见到父亲时,儿子开了口:“爷爷,世上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为什么偏到这山坡上落脚?把我的腿都走断了!”父亲良久盯着孙子,泪水沿着脸上的沟壑曲曲弯弯地流下来,由于皱纹太多,看不到泪水的流动,只看出他的整张脸都是湿润的。“乖儿啦,”他说,“爷爷为了能在何家坡落脚,当了几十年的狗哩!”……
  何大定居何家坡之后,整个世事发生着微妙而迅猛的变化。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是何中宝。日本投降之后两年,何中宝就常下清溪甚至永乐,每去一趟,就带回一些在坡上人听来完全是危言耸听的信息。何中宝说,毛泽东跟蒋委员长在东北打仗,蒋委员长常吃败仗,死的人埋也埋不赢,只有抛尸荒野,变成烂泥肥农民的庄稼,蒋委员长怕是要垮台了。这消息没人肯信,因为清溪场的警备营依然安安稳稳,东巴场的团练也过着舒适的生活,而且,他们到处抓壮丁膨充军力,牵线子似的军队,扛着枪,不断地涌向前线,怎么会垮台?最不信的是何中宝的哥哥何中财。表面上看,何中财是兄弟三人中把父亲血统继承得最为天衣无缝的一个,他一面在田土上勤勤恳恳地劳作,一面以发达的小脑把握着坡上的脉搏。他不相信二弟带回的消息,但决不表露,他要利用人心摇曳的时候,不失时机地捞一把。每一次运动或者形势的变化,都会摧垮一些人,这些人首先是精神上支撑不住,然后表现在行为上。果然,坡上有人卖田了!何中财总是不动声色地把田产买到自己名下。没过多久,何中宝也开始卖田了!何中宝一卖田,何莽子也跟着卖。何莽子的脑袋是长在二哥身上的。何中宝与何莽子的田地大部分都被何中财买去。
  对何中宝兄弟俩的行为,坡上没一个人理解,想他们的父亲何华强英雄一世,却养出这两个“爆烟儿”,也是何华强不积阴德所致。尤其是何大,觉得何中宝跟何莽子简直是发了疯!有田脊梁就直,没有田就与狗无异,这是没道理可讲的。何大卖掉从李红元家挣来的谷子,加上在酒糟坊挣的钱,买了两亩田和朱氏板下几分相对瘦瘠的柴山,并在大田埂后面一个岩堑下围了个窝棚,就算是他的家。
  有了田地和柴山,何大突然变得成熟起来,漂浮而忧伤的眼神聚成一朵欢乐的祥云。半年后,他上了趟李家沟,把母亲许莲的坟迁回了何家坡,与父亲何地并排埋在了一起。
  那个至今被人传扬的绝色女子,只剩下一堆干枯的乱发和一架完整的白骨。
  “要不是世道变得那么快,”父亲对我说:“何中宝是不会让你奶奶的魂回来的……”
  叙定府成立了临时自治委员会,派员去水县迎接解放军。在此盘踞二十年的军阀刘存厚黯然地离去,解放军不费一枪一炮进入叙定府,将其改名为田州。
  所有的土地收归公有。何大只种了一季庄稼的田和只砍了一次冬柴的柴山,也收归公有了。
  收他土地那天,何大躲进窝棚里,嚎啕大哭。
  在分田分地分房的过程中,陆续枪决了一批人。何华强本该被枪毙,可他已经死了。他的命运应在了大儿子何中财身上,只是他没被枪决,而是划成了地主。何中宝和何莽子除了有几间房子,田产柴山几乎卖尽,被划成下中农。
  给何大定性,成为当时何家坡最复杂的一宗事情。复杂在何大的背景。他的祖上不仅有过田产,雇过短工长工,他三老爷家二小子还是国民党将领,曾经用十分卑劣的手段打败过王维舟率领的游击军,现在,何民在万家赌场旧址的石像虽然保留,但那碑文已被毁弃。尤其是到了改天换地的前夕,何大居然开始买田!工作组的争论非常激烈,有人说,把何大划成地主并不过分;另一些人表示反对,何大是清溪河流域出了名的讨口子,将一个讨口子划成地主,不是开玩笑吗?还是划成富农比较合适。可是,两亩薄田加上屁股那么大一块柴山,怎么够得上富农的资格?他的房子还是岩堑下的窝棚哩!看看何家坡,除了同样讨过口现为雇农的何建申,再穷的人,有几个住岩堑的?何大的祖上与他根本没有关系,至于做了国民党将领的何民,更是与他搭不上界。争论来争论去,最后的结论是:何大只能是贫农。 

  世事的变迁带给何大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他所追求的,是凭借自己的劳动,挣几挑薄田,然后,在田土上消耗他的精力、汗水和生命,条件好了,他还要结个婆娘,生儿育女。他认为这样的日子才配称为日子,除此之外都是不保险的。
  从奴隶成为主人,并不是简单到把原先的主人推翻就大功告成,它还需要一定的素质,而何大似乎还不具备这样的素质。
  在他还无所适从的时候,就被选为副社长。别人都认为这是喜事,但何大不以为喜,他经常问自己:这些都是真的吗?即便是真的,它究竟与我有什么关系?
  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梦幻与现实之间游移。
  他认为自己真正的喜事,是在二十九岁的时候找到了我的母亲。
  我母亲陈月香出生于斜对河关门岩村的一个地主家庭,江山易主的时候,她不满十八,因此逃脱了被划为地主的命运。在她父亲遭到枪决的四周年后,陈月香与何大订了婚。订婚不久,何家坡遭了一场火灾。火不知是怎么起来的,风一撩就蔓延开来,很快烧掉了几间贫农的房子,其中就包括何大的。如果不是抢救及时,恐怕要把几层院子烧光。事后,何中宝认定这火是他哥何中财故意放的,亲自带人把他押到乡上,让他跪柴块,跪弯刀,弄得不成人形才放了回来。
  何大没有房住,暂居在社里一所公房里,也就是原来杨光达的老房子。陈月香托人对何大说:“赶快给农业社提申请,批点树木,把房子修起来,你住在公房里,我们咋结婚?”从这时候开始,我母亲在家里的主导地位就已经确立,就像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奶奶许莲一样。
  刚刚把话带过来,陈月香就改变了主意。她要马上结婚。我二十出头的母亲,似乎已经感觉到给几十户人当过儿子的何大已经习惯了在别人的指挥下生活,让他单独操持起房,太为难他了。她要嫁过来,与何大一起干。
  他们的婚礼同样是简陋的,比许莲下堂到李家沟好不了多少。
  两人披星戴月,去鞍子寺后面的松林弯砍树,又全靠自己把树抬回来,一切具备之后,再请石匠窖梁磉,请木匠弹墨画线钻眼子搭架子。
  房屋上梁那天,副乡长何中宝特地从乡上回来,亲自指挥,搞得十分闹热。陈月香做了一筲箕粽子,扔向屋顶,粽子落下来的时候,坡上的大人小孩围抢争吃,喧闹腾空。这是坡上人起房架屋特有的仪式,谓之“冲喜”,如果没有人去争抢灰扑扑粘满鸡粪的粽子,主人家就要倒霉,争抢粽子的人越多,越表明这家人受到尊重,而且预示着前途光明。
  抢完了粽子,临时邀请的司仪就领头唱恭贺歌:“太阳出来喜洋洋,喜恭老板修华堂。前面修的都督府,后面修的宰相堂。都督府,宰相堂,儿子儿孙状元郎。”
  新房立起来不久,陈月香生下了第一胎,是个女儿,取名何美。打“三朝”①的时候,坡上许多人家送了鸡蛋,何中宝的老婆温氏送得最重,除三十个鸡蛋,还有三斤挂面。此外,她还送了一个特殊的礼物:偷偷地扎了一个小纸人儿,小纸人的肚皮上贴着一张涂满符咒的黄表纸全是无法读懂的神秘图案,边缘写着何美的生辰八字,心口画着朱红的血刀,并在小纸人的头部、胸部、阴部扎上密密实实的钢针,鸡不叫狗不咬月黑风高的夜晚,温氏穿着青布对襟长衫,披散着头发出了门,把那小纸人埋到了何大屋基后阴沟边的黑土里。
  打“三朝”后不过一个礼拜,何美就死去了。
  她死得很奇,口吐白沫,继之抽风,小小的脸收缩成一团,像一枚被野蜂蚀透了的果子。
  这时候,何家坡还没有赤脚医生,唯有一个兽医,就是小时候聪明过人的何建高。何建高随父母迁到坝下不久,他父亲就被车撞死了,接着,发达的舅舅失势,母亲下堂给一个兽医兼骟匠,何建高就跟着皮老汉学手艺。解放那年,他皮老汉和母亲已相继去世,何建高单身一人回了何家坡。他也跟何大一样,从出去的那天就想回何家坡。成人后的何建高,显得格外木讷,小时候的聪颖荡然无存,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何建高父母和许莲的遭遇给何家坡人一个深刻的教训:是哪块土巴上长出的树,就在哪块土巴上开花结果,否则就不得好死!即便不死,也要勒层皮……建高主动来何大家里看了看,说何美得的是“嘬口疯”,治不了的,只有等死。 

  他的脚刚迈出门槛,何美就断了气。 

  何大夫妇抱着女儿小小的尸体,痛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之后,陈月香为女儿穿上亲手缝制的衣服,用一个崭新的箢篼,挂到朱氏板下一棵碗口粗的青㭎树上,等着老鹰食去。
  何美挂出去的当天,温氏特意去朱氏板下割牛草,她垫了两块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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