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嘟囔道:“舅子婆娘还妖艳哩!”严氏颤抖着声音说:“你瞧门口。”何兴孝扭头一看,快裹好的烟散开来,掉到一泡带着血丝的鸡屎里。他站起身,虎着脸向门口走去。何大一看到他那件粘糊着米汤和口痰的青布长衫,心里就发虚。他双膝一软跪在门槛底下,哭喊道:“三老爷……”这一声哭喊,使何兴孝怒气冲天,他不愿意承认自己跟这个“瘦得像一根球毛”的孤儿有任何牵连。“立马给老子滚,不然等老子把烟斗拖来,一戳儿把脑瓜给你敲破!”经历了杨光达那一烟斗,何大听到“烟斗”二字就吓得慌,可他不起来。一离开这道门槛,除了冻饿而死,没有别的出路。
何兴孝果真把烟斗拖来,一铁斗向何大扶在门槛上的手砸去。何大迅速缩了手。砰的一声响,木门槛缺了一块。何兴孝再次扬起烟斗的时候,何大爬起来,跑开了。
他又回到黄桷树下去。这里有一个凹槽,可以为他遮风避雨。
他在那里哭。坡上人都听到了他的哭声,可没几个人再有兴趣去看他了。黄桷树不败的浓荫里雀鸟长鸣,鸟粪“吧唧吧唧”地落到他身上。天近黄昏,何华强跟他家长工牵着一头牛从地头回来,走到黄桷树下,看见了已经睡去的何大,何华强让长工先回去,长工去后,何华强左顾右盼,见四面无人,便蹲下去,在何大的脖子上使劲地嗅。他想嗅出许莲身体的气味。可是,他嗅到的是一股冲鼻的臭味。何华强抽了抽鼻子,丢下一声冷笑,站了起来。
正这时,牛想拉屎,何华强便执着牛绳,让牛屁股掉了个方向,对准何大,一泡黑汤“哗哗”地拉了下去。
何大的身上糊满了牛粪,可他并没有醒来。
次日一早,何坤章从黄桷树下过,看到了头发眉毛都结了冰花的何大。吃罢早饭,他专门到何兴孝家里,郑重其事地说:“那娃儿已经死了,在黄桷树下,你去把他埋了。人死了不埋,魂儿就会变成草寇伤人。”在我们乡间,都说冤魂和野鬼会变成比老虎还要凶猛的草寇。草寇面皮青紫,长着长长的獠牙,只在夜半出没,专吸人的脑髓。何兴孝冷冷地回道:“我凭啥要埋他?”何坤章说:“兴孝哥,你不埋,坡上还有哪个去埋?未必还要你费箢篼?挖个坑丢进去,填上土就完了。”何兴孝依然冷冷地说:“不关我的事,谁怕草寇,谁去埋。”何坤章恼了:“何兴孝,你以为我在给你说好话?你不埋算球了!不管咋说,他名分上还是何兴能的孙儿,你是他的三老爷,霸占了人家那么多田产,埋个死人也不干,人家不看扁了你八辈子祖先?再说,你离黄桷树比我近,臭也是先臭你,草寇要吃人,也是先轮到你头上!”
何兴孝气得咬牙,可他也不敢对何坤章怎么样。现在,坡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何东儿是王维舟手下的干将。跟了王维舟便是丢脑壳的事,何况是他手下的干将!前几天,东巴场的张团总还把何兴孝找去问过话,告诫他只要一有机会就把何东儿劝回来,不然害人害己。张团总还说:“幸亏你还有个争气的二小子,要不然,你何老先生就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黄桷树旁边,是一个石碾,中午时分,何建祥和母亲陈氏去碾米,陈氏在碾盆里用笤帚翻米,何建祥吆牛。何建祥很聪明,蒙了牛内侧的一只眼睛,使它看不到后面是否跟了人,人离去后,它自个儿会拖着石碾转圈子。何建祥发明了这一招,就可以抽身去玩。他跑到黄桷树下,本想捡几块碎瓦片打树上的麻雀,却一眼看到了睡在黄桷树裸根上的何大。何建祥跑去告诉了陈氏。陈氏停了牛,下去一看,见何大身上糊满牛粪,“是哪个狗日的缺德!”她骂道,接着去探何大的鼻子,还有丝丝热气。陈氏站起来,摇一摇头,又去碾米。走到碾盆里又出来,对儿子说:“你看,这就是没爹妈的娃娃!”何建祥说:“我去告诉兴孝公。”陈氏叹息道:“照理,他是该养这娃娃,可你兴孝公……反正娃娃一时不得死,米碾了,我跟你爸去说。你一个细娃儿家的,说了顶屁用。”
何大成了野人。
他活动的范围,依然不出何家坡。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鞍子寺和靠西边的周子寺台。
何家坡至鞍子寺而今早开出了两条能拉过牛的大路,从大田埂过去一条,从堰塘边过去一条。之所以开这两条路,就是因为何华强跟何亨在那边买下了败家子“光肉”的田地。何华强带着何亨去贿赂了甲长,甲长以方便大家为名,逼村里人出资出力,拓宽了一条路,又新开了一条路。
何大就沿着这两条路开始了乞讨生涯。他还不会乞讨,只知道哪里冒烟就往哪里奔,看见有人家揭锅开饭,就一寸一寸地向那门口靠近。他成了坡上所有人的灾星!当他那矮瘦的身体移动过来,许多人都觉得受到了威胁,“嗒”的一声将门闭了。出于对饥饿的恐惧和对粮食的渴望,他还是一寸一寸地挪向那飘着饭香的门边,闻那混合着柴烟的饭菜气息,听筷子拨动碗沿的声音,听咀嚼的声音,听大人呵斥小孩不小心把饭粒撒到地上去的声音,听小孩乞求去坛子里舀点豆瓣的声音……直到人家已经收了碗筷,吃饭的气氛完全消散,他才慢慢离去。
这样的生活,已融进何大的生命之中,几十年后,保存在他记忆里的,就是那种清晰的感觉,具体去了哪些人家,倒是一团模糊。可何大对有一次的遭遇记得特别清楚。那天,他向何华强的家门口走去,何华强不仅没关门,还站在灶台边对他送过来一张笑脸。何大情不自禁地加快了脚步。何华强家的伙食,在整个坡上是最好的,传言说,他家里每隔一个礼拜就打一次牙祭,虽然从没有人亲眼见过他们打牙祭,可也没人怀疑,因为每年的年关时节,何华强都要请来两个屠户,放倒尾巴嵌进屁股丫子去的肥猪,下几大花篮割成条状的肉……
到了何华强门外,何华强没让他进,何大当然只能倚着半人高的门槛,在门外站着,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骨碌碌盯着灶台。何华强的情绪仿佛特别高涨,夸张地掀开锅盖——一股热蓬蓬的蒸气立时裹住了他的整颗头颅——大声武气地叫儿子端碗盛饭。他老婆和儿子们的情绪也很高,动作相当利索。刚盛了两碗饭,他家的长工回来了。何华强共请了三个长工,长工头提着另一罐饭,到屋角去跟两个兄弟分。何大看见,主人吃的是洋芋饭,洋芋刮得相当干净,圆溜溜的,长工吃的也是洋芋饭,只是没剥皮,饭里的米粒也少得可怜。这是何华强家的规矩,平时,长工都不能跟他们同吃,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够到一个罐子里去舀。此时,何华强看了看何大,又看了看几个长工,说:“你们提到后面去吃。”长工们遵命而去。这样,何大就只能看到主人吃饭了。他们三下五除二吃过一碗,就减慢了速度,而且把菜夹到饭碗里,故意到门边来吃。何大看见比他矮的何莽子碗里果然有肉片!那肉片是和老盐菜炒的,白中带黑,把老盐菜裹得油腻光润。何莽子吃下几片肥肉,刨一刨碗里说:“爸爸,这片瘦的我不要。”何大想,我终于可以吃一片肉了,喉咙里发出咕嘟一声响。可何华强走过来,把那片瘦肉挑进自己碗里,又给何莽子换了片肥的,何莽子放进嘴里嚼,油汁在他嘴角边冒。
他们就这样吃啊吃……
在何大眼里,他们吃饭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漫长的是,何华强分明朝他笑了一下,可为啥不给他打发一点呢?短暂的是,有人吃饱了,放碗了,接着所有的人都吃饱了,放碗了!
经受了非人折磨的何大陷入绝望。可这时候,何华强舀出一瓢饭,径直朝门边走来,何大立即伸出手去,意思是用手掌接住何华强赐予他的食物。何华强却向右边一拐,将饭倒进了一个石制的狗槽里。何大不知道何华强今天才养了一只小狗,以为是让他去那槽里吃的,正要动步,何华强“呜”的一声唤,躲在柴窝里酣睡的小狗就飞跑出来,粉红的舌头卷了几下,把石槽舔得只余下一片湿漉漉的亮光。
之后,何华强吆喝众人,锁了门,上坡去了。
在别人家门口要不到饭,何大只好去山上找。四月尾,泡胡豆出来之前,可以剔胡豆叶、胡豆荚和还未长成形的豌豆荚充饥,泡胡豆一出来,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好事了。坡上人除了防拱猪和野兔,把主要精力用来防何大,只要何大向某处田边靠近,必然听到一阵惊惧而愤怒的臭骂:“野鸡巴日的,滚开!”接着,不知从哪个角落扑腾出一阵急奔。是主人追过来了。为免去一顿不知后果的毒打,何大必是撤身就逃。何大一生腿力不错,上七十岁后,还能日行百里,就是那时候练出来的……
有一天,何大受了追赶,不小心碰在一棵老松上,老松的皮割破了他的额头,他边跑边抹去遮住眼睛的血水。转过一道弯口,面前现出一个水坑,坑水清澈见底,几尾花针样的鱼,往来倏忽。何大见吆喝声和脚步声已经消失,便坐在水坑旁边,照了照自己的脸,然后撩水洗脸上的血。水镜被他碰碎,晃荡起来,水里立即现出十数张血脸,露出狰狞的面目。
他忘记洗脸,伤伤心心地哭了起来。
他没有注意到那个追赶他的人已逼到了身边。
这个人手里握一根打狗棒,原想只要抓住何大,就一棒打在他的脑壳上,可是,当这个人看见伤心哭泣的何大时,心竟“咔嚓”一声,掉下了一块硬壳,因此没有把木棒举起来。
何大在水里看见了这个逼到他身后的人,猛然翻身扑倒,跪下去喊:“三奶子……”
严氏没有应声。
而今在何家坡,连何华强也惧何兴孝和严氏三分了,因为他们的二儿子何民闹腾出的事越来越大,已在国军里当了团长!大儿子何东儿在红军里刚刚升任副师长,就在前不久的万源保卫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