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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壶-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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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乌世保只觉眼前发黑,胸口发堵,也不辨方向,直估笼统往前走。刚走到南小街北口,从东边来匹顶马,两个戈什哈护着,一顶蓝呢大轿过来。人们一见就喊:“快回避,豆芽胡同马老爷回府了!”众人躲还躲不及,乌世保却眼中无物耳边无声仍直着眼珠往前闯。恰好一个地保走过,怕他犯了卤簿,出于好心,上去啪啪两个嘴巴,把他操到一家烟铺大幌子下边,按他蹲了下去。这两个嘴巴,把他打清醒了。他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心里轻快些了,才想到如今投奔哪里去呢?
  他低头看看自己一身槛楼,心想这副蓬头垢面的样儿见谁也不行。天也黑了,腿也软了,腹也空了,不如找个地方先住下来,休息一晚明天再作盘算。这里距朝阳门不远,那里有不少骡马客店,不如就近投那里去。凭手中这串钱,吃几两面,蹲一宿大炕或许还够。
  乌世保趔趔趄趄走到一个骡马店前,刚要进门,一个伙计迎了上来,问道:
  “您找谁哪?”
  “住店。”
  “往里请。”小伙计刚说完,一个端着水烟袋、靸着鞋的中年人从帐房迎了上来,拦住乌世保问:“上哪儿去?”
  乌世保说:“住店。”
  “住店?”那人上下打量他两眼,冷冷地说:“没房了!”
  “不住单间,伙住。”
  “大炕上也满了,您趁着还没关城门,到关厢看看去吧!”
  乌世保刚转过身去,就听那人念叨说:“做生意要长眼,你招这么个人进来谁还敢来伙住?一脸烟气,几天没过瘾了,这种人手脚能干净吗?”
  乌世保打个冷战,退了出去。木木地顺着人流出了城,来到护城河边上。看这城门内外,人来人往,竟没有一个为自己解忧之人;大道两旁,千门万户,找不出留自己投宿的一席之地,才相信自己是真落到孤苦零丁,家败人亡的地步了,不由得长叹一声,说道:“天啊!天!我半生以来不作非分之想,不取不义之财,有何罪过,要遭此报应呢?公正在哪里,天理在何方呀?”
  那从城门口厢处传来如风如潮的市井之声,随着他一步步才于远去,也低了下来。天暗了,回头望那市街上,已燃起一盏两盏风灯,亮起一扇两扇窗棂。他觉着心发沉,腿发软,口发干,气发虚,便扶着一个歪脖柳树,在护城河岸上坐了下来,望着那黑黝黝、死沉沉的河水,他问自己:眼下连个住处都找不着,往后又怎么谋生活呢?于是那些败了家、除了籍、流落街头的穷旗人的种种狼狈景象,一古脑儿都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问自己:要活下去,这种苦吃得了吃不了?若算能吃,这口气忍得下忍不下?气或能忍,这个人丢得起丢不起呢?
  想来想去,越琢磨这世界越没有恋头,越寻思越没有活路。不由得便抬头看了看那歪脖树,两手摸了一下腰上的搭包……
  您可听清楚了,我仅仅说他一时觉着死比活着容易,死比活着好过,有点想死,可没说他已经下定非死不可的决心。想跟做这中间还差着好大一截路呢!人到了被厄运逼得难以忍受时,总要找各种手段来进行抗争。别的手段都找不着,死已不失为一手绝招了。但是这一招只能用一回,而且付出的代价太重,人们轻易并不肯用它。“想一想”的时候可是常有的。“想一想”意思仿佛是对自己说:“甭怕,大不了还有一死。两眼一闭,千难万苦又奈我何?”
  乌世保正这么想着,双手松松搭包,以此来向厄运示示威。刚一解扣儿,就觉得腰间一动,哗啦一声,沉甸甸一样东西砸在脚上。
  “什么,莫非我还有用剩的银两忘在身上?”
  他用手朝那包东西一摸,噢,原来是聂小轩交给他的那副包金镯子。
  “哎呀,净顾为自己的事悲苦,倒把聂师傅托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乌世保一边把镯子拣起,小心揣在怀里,一边自语:“与朋友交而不信乎?聂师傅家我还没去,这件事赤口白牙答应下来我还没办,怎么能半路上就去死呢?真要去望乡台,也该等把这件事办妥当再走呀。”
  想到这,乌世保振作一下,站起身来。……
  乌世保这自言自语是心里话吗?他这人能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死活置之度外吗?
  乌世保说的倒是真话。他这人虽然游手好闲,擎吃等喝,可一向讲信义重感情。不过,这还是使他“起死回生”的一半原因。还有一半,刚才我们已说过,他虽有对自杀的向往,但并没有决心去行动,暗地里正想再找出个充足的理由来压下想死的情绪,支持自己活下去。一见这镯子,当然立刻回心转意,打起精神寻客店去了。
  他心想这朝阳门是走粮车的大道,店大欺客,不如往北奔东直门,那里专走砖车,店小势微,不敢欺人,便奔东直门而去。快到掌灯,才找到了个偏僻冷清的小店。这店临街三间穿堂,门口挂着个带红布的笊篱,门外用土坯砌了几个长条高台算作桌子,摆了几个树墩、拗轴算作机子。乌世保坐下,先要了四个馒头吃下肚,才问掌柜的说:“我要进城,天晚了,你这可有方便住处?”掌柜见这人穿戴虽旧,款式不俗,吃相文雅,算帐时还给伙计两个鏰子的小费,便满脸堆笑地说:“有有有。东耳房一铺大炕,现在就住着一位赶车的把式,您二位正好作伴。”便命伙计领他进去,还特别叮嘱伙计给沏壶高末,打盆水洗脸。
  车把式正盘腿坐在炕上,就着驴肉喝烧刀子。见又来了客人,忙欠欠身说:“来了你哪。喝我这个?”乌世保从走出监狱快一整天了,到这时才碰到个说人话、办人事,并把他也当个人看的地方,而这地方竟是他几十年都未曾到过的。他冲这位素不相识的车把式深深打了一个千说:“偏了您哪!”
  这车把式本来也是行个虚礼儿,见乌世保正经八百地谢他,索性跳下炕来拉住乌世保说:“烟酒不分家。既然投店同宿,前生就是有缘的,说出大天来您也得赏我个脸。”乌世保闻到酒味,本也动心,经这么一劝,一边说,“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便坐到炕桌对面去。伙计一看这位客人入座了,上前边拿筷子时顺便把这新闻就告诉了掌柜的。掌柜的既好热闹,这种半乡下店主也尚存几分古风,特意刮了两条丝瓜爆炒出来,端到屋里说:“听说二位一见如故,给小店也带来喜星,和气生财呀,我敬二位一个菜!”车把式拉店主人席,店东稍客气两句,也打横就炕沿坐下。从乌世保一进门,他就觉得这人有些蹊跷。几杯下肚,乌世保眼神有点活泛了,店主便打听鸟世保的来历。乌世保正憋了一肚子话无处可讲,便把怎么受冤,怎么坐牢,怎么出狱后寻家不着,怎么到城关投店不收,—一讲了一遍。北京人向来管烧酒叫做“牛皮散”,有道是“喝了牛皮散,神仙也不管。”乌世保借酒倾述一完,那车把式就借酒大骂起来,声称他要见徐焕章敢抽他鞭子,碰上谷位领,准骂他祖宗。店主直等他拍着桌子把一肚子的侠肝义胆抖落净,这才插话:“我说这位爷,您眼下打算怎么办呢?”
  乌世保说:“天亮我头一件事是去找朋友。”
  店主摇摇头说:“您头一件事是剃剃头,打打辫,洗洗澡,光光脸,然后借也好,赁也好,换一件洁净行头,就您现在这副扮相,进城找谁也找不到,弄不好净街的许把您当游民再抓起来。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东庙门口那叫街的都比您这身打扮囫囵!”
  乌世保说:“您说的满对,可是我赤手空拳,囊中惭愧。”
  店主说:“有东西还愁变不来钱吗?”
  乌世保说:“我蹲了一年多牢,连个送饭的都没有,哪儿来的东西?”
  店主说:“刚才在外边您付饭钱,我看见你从怀里掏出个烟壶来,茶晶背壶,隐隐约约像是里边藏着图画文字,这可是有的?”
  乌世保不由得手往肚子上一语,失声说:“哟,敢情露了白了!”
  店主说:“开店的,这眼睛是干什么使的?正经客人带着贵重财物,我得经心点,照应点;黑道上朋友带来行货,我也不能不察,弄不好就得贪官司。要没这点分寸敢留您老住下吗?我是个俗人,不懂文玩古器。可到底是住在万岁爷的一亩三分地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知道这不是个等闲之物。恕我直言,按您现在这穿装打扮,这东西带在身边准给您招祸。见财起意也好,诬良为盗也好,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黄鼠狼可专咬病鸭子。不说别的,就来几个青皮无赖,找由子跟您打一架,就势把东西抢走您能怎么着!依我说,不如卖了。像您这样的世家,这些玩物必不止这一件。明儿找到少爷,你玩什么没有,何不用它救个急呢?”
  乌世保听他讲得有理,并且也想趁机试试他这内画技艺,就点点头说:“那明天我拿到古玩店叫他们看看。”
  店主笑道:“您又差了。店大欺客,凭您这身打扮,人家一看您就等银子使唤,他们能不压价吗?”
  乌世保问:“你说该怎么办?”
  店主说:“我替您找几个熟人看看,他们要,咱就省事了,他们不要,我陪您到鬼市儿走一趟,不过丑话说在前头,私下买卖,佣钱是成三破四,上鬼市儿可就凭您自个儿赏了!”
  这店主原是个替人跑合说生意的行家。
  当年往两江福建去的水路是靠运河。通县通北京的石板官道在朝阳门外,这东直门的关厢是个冷落所在。在这一带开店房,免不了接待合字上的朋友,替他们销赃落个水过地皮湿。这种买卖是进不得高台阶大字号明来明去作的。店主联络下的主顾不过是当铺老西和鬼市儿上夹包打鼓的,所以他不劝乌世保去古玩铺。他已相信乌世保不是贼了,但在做生意这点上他还得拿他当贼对待,好赚两个佣钱花花。他见乌世保赞同他的主意了,便要求乌世保把烟壶拿出来过过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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