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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甘心,问:“你大哥就这几句话?”老女人一夜没睡,精神头儿火焰似的燃烧着,大声地说:“咋,当了八路,就卖给他们了?总也不想妈了?”在寒冷的冬夜里,她一遍一遍地想她的儿子,挨个地去想,想得酸楚,胸口一阵紧似一阵的痉挛。翌日一大早她喊来赵成永,劈头就问:“你二哥,成国在哪儿呢?”
赵成永感到头皮发麻,喃喃地说:“昨晚我梦见二哥了,他,他和爹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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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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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成永对大哥、二哥的印象不深。隐约间记得大哥二哥的眉毛都很黑,高高大大的,好像还系长长的围脖儿,总之大哥二哥是抽象而模糊的影子,是发黄了的旧照片上的影子。在激动之后,赵家人怎么也不能把赵成华和八路军联系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反正多年没见面了,兄弟们并不太想念他们,各顾各地忙。
越到年根儿底下,八路军越忙活,出操训练不说,还天天开会。村村落落,回荡起猪们垂死的嚎叫声,是那样的大张旗鼓。乡里乡亲的,杀猪时互相吃请,爷们聚在一起喝酒扯淡,由衷地感到不做亡国奴真好!喝多了难免耍酒风,打老婆骂孩子邻里斗殴的层出不穷,还有的酒鬼走在半路上,醉卧雪地一睡不起,冻坏了手脚胳膊还有小便,时间稍长点准冻成了人肉拌子。冻死酒鬼终究是个别现象,人们的注意力不再这上边,谁叫他见酒不要命了,该,活鸡巴该!男女老幼都快活着,不再限制吃大米白面了,不用担心当经济犯被抓了,可以高声说话了,可以看小牌耍钱了。东兴长等商号进了许多年货,十里八村的人赶大车坐爬犁来,这是多年来所没有的景象。集市设在老虎窝街上,人流把小街堵得水泄不通,到处涌动生活的气息,有买有卖,熙熙攘攘。集市上“鬼子皮”卖得最好,所谓“鬼子皮”就是流落民间的日本衣物。手拎“鬼子皮”的小贩高声叫卖,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买上一两件“鬼子皮”,用以改制棉袄棉裤,或给孩子做棉衣的衬里。街边的杨树枝桠光秃秃的,树干上拴着牛儿马儿毛驴,牲口们口中冒着哈气,浑身上下连眼睫毛上也结满了霜花。年的气息竟是这样热烈而浓郁,每个人心头都是热乎乎的,久违了的过年的欣喜,一股脑地涌入心中。小孩子试放的爆竹在空中炸响,朵朵硝烟飘动,对联和年画铺排在冰雪地上,绚丽夺目成一片红霞。
腊月二十二的深夜,赵家大院的人们刚歇息下,八路们忽然集合了,还去敲赵麻皮的门,叫赵家哥们出个向导。赵麻皮不敢违逆,忙去叫醒小六子。赵大嘴一骨碌起来,披衣穿鞋就跟八路走了。天气寒冷至极,冰坨似的残月斜挂天际,老虎窝的土城墙的影子突兀映在雪地里。八路军士兵悄然出了南门,一律弓着腰朝南沟方向疾跑。无边的夜幕里,雪尘滚滚,队伍风一样地隐没了。
活捉“花蝴蝶”给了小镇极大的轰动。第二天一早,好消息四处传扬,说“花蝴蝶”叫八路给逮住了。方圆千八百里的,谁不知道“花蝴蝶”?他和老胡子“四季好”是爷俩,使双枪百步穿杨,神出鬼没惯了,当年日本人也没奈何得了他,却叫八路军给端了。向导赵大嘴成了老虎窝的焦点,人们忽然发现小六子原来是个人物,挺能讲的嘛。赵大嘴亢奋着,手舞足蹈着,丝毫没有整夜未眠的样子,绘声绘色地炫耀生擒“花蝴蝶”的经过:“两挺机枪往村口一封,八路叫火力交叉来着……胡子马队就往外冲,割韭菜似的都撂倒了。……‘花蝴蝶’最猴,翻墙头想跑,嘿嘿,没的跑了。”
腊月二十四,有人挨家挨户来通知,说要枪毙胡子头。别看八路军的服装不咋样,枪毙人却挺讲排场。各路口都安排了警戒,三个排长打头,各率领一个方队,每个方队都有一挺歪把子机枪,八路军的步枪刺刀锃亮锃亮的,像能挑开冰冻的土层。“花蝴蝶”还算牛气,挺粗壮的汉子,一身羊皮袍,围狐狸围脖戴貂皮帽子,双手反剪拴在大车车箱上,一左一右跟着两行兵。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花蝴蝶”边走边喊:“二十年后还是条好汉!”“你们八路太不讲究了,给老子拿碗酒来呀!”他喊归喊,眼睛里终究浮上了一层雾气,满是凄凉、恐惧和绝望。腊月的阳光里透出铁锈的颜色,很淡很淡的浑黄色,静静泼洒在雪地上,给人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尾随队伍跑,你一口他一口,竞相往“花蝴蝶”身上吐唾沫扔雪块,唾液粘在羊皮袍上,转眼间就冻成了小小的冰疙瘩。枪响之前,胡子的袍子帽子围脖被剥走了。“咚”的一声枪响很沉闷,像是在敲破铁桶。灵魂被刺骨的寒风撕成了碎片,一点儿也没有蝴蝶翩跹飞舞的样子。
“四季好”要为儿子报仇,扬言要血洗老虎窝,临县的各股绺子云集老虎窝附近。空气骤然紧张,老百姓恐慌,八路军却平静如常。八路召集居民开会,施排长已是连长了,他出面讲话,话说的挺瓷实,压根儿就没提胡子马队来报复的事情。对此,老少爷们的理解是人家八路根本就没拿胡子当回事儿,血洗谁呀袭扰谁呀,狗屁吧。施连长安排了两桩事:一是要发洋白面,按每户或者每十口人一袋;再就是正月初一,要军民大联欢,啥叫联欢?到时候咱们一起扭秧歌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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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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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春雨过后,大风偃旗息鼓。山杏花樱桃花东一蓬西一蓬地点缀山野,落叶松重新缀满了嫩绿,杨柳榆柞等乔木,也被浅浅的黄绿染得晕晕忽忽。小道消息满天飞,说是军调小组来安城县了,广播里说停战如何如何,美国人如何如何。又过了一阵子,风传八路和中央开仗了,兵们都调到四平去了,本溪那疙瘩也打得蝎虎。人心惶惶里,驻守老虎窝的八路军开拔了。临走时,施连长特地来和赵麻皮道别,说:“我们要战略撤退了,过他一年半载还回来!”
赵麻皮后来听人讲说,老虎窝一带有几十号人投了八路。小六子和外甥银锁跟队伍走了,母亲和大姐哭个没完,家里正乱成一锅粥。赵麻皮心烦,为图清静就出了家门。大门咣当咣当地打开了,歪斜而老朽的门轴吱吱扭扭地响,破锣一样颤颤悠悠,搞得心里空落落的。天近晌午,浑身燥热,他一个人漫无边际地走,看墙头上的标语,默默想着心事。赵麻皮猛地想到赵挑水的等人不见了踪影,想来是跟了八路吧?胡思乱想中,猛听得西门外敲锣喧闹。蹀步过去,见李阳卜、荆容翔等人侯在平安桥头,手持彩纸旗欢迎国军,多日不见的妹夫甘暄也在其中。赵麻皮深感诧异,仿佛他们刚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
人们眼巴巴等来的不是国军,最先进入视线却是一架吱吱呀呀的毛驴车。众人奇怪,围将过去,只见车上躺着病恹恹的老者。甘暄仔细一瞧,这老者竟是刚八门。心里这个气呀,忍不住问:“你们来干啥?”刚八门吃力地睁开眼,说:“来给赵财主做伴!”
甘暄满脸疑惑,问:“哪个赵财主啊?”
刚八门眼皮一翻,说:“来给赵前做个伴儿!”
甘暄听了,不好说什么,就转脸去骂牵驴车的徒弟,说你真他妈的混蛋,怎么把老不死的拉来了?刚八门翻翻眼皮,颤声说:“先死后死,不分老少。”
这话听上去够恶毒的了,简直就是诅咒,不过,大家觉得他不过是摆八卦阵唬人罢了。人们正在以各色各样的心情恭候中央军的光临,没心思理睬他,更不愿和他纠缠,纷纷闪开了道路。刚八门的徒弟低头不语,赶着驴车晃进小镇。怪物般讨厌的刚八门,僵而不死的刚八门,在极其特殊的时候,以极其蹊跷的方式住进了老虎窝。由于事先联系好了房子,刚八门悄然成为了老虎窝的新居民。
磨磨蹭蹭的中央军终于来了,一开始并没有出现在大路上,而是沿着北山山脊推进,呈一路纵队依次东行。荆容翔、甘暄等人指点着,欢呼雀跃着,挥舞各色小旗,高呼“中华民国万岁!”北山上的部队迅速布置好了警戒,国军的旗帜在山头飘扬,黑洞洞的枪炮直指老虎窝小镇,机关枪哒哒哒地直往天上打。约莫半个时辰,安城方向的大道上尘土飞扬,车轮滚滚汹涌而来,中央军的大部队开来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老百姓到底见识了机械化部队,人们此生第一次见过这么多的汽车,吉普车、卡车、炮车还有装甲车,比去年苏军的坦克部队还要气派。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小镇歇了下来,一辆挨一辆的停下来,挤得小街满满当当,一路排铺到城墙外头去。荆容翔他们的锣鼓声由远及近,鼎沸的喧哗传进小镇,各色小旗于半空中舞动,街市在杂色旗中摇晃。路口和店铺门口挤满了男男女女,伸长脖颈、掂起脚尖,用一种崇敬的目光向车队张望。头顶钢盔的士兵从车箱上爬了出来,很精干的南方人。兵们手持美式枪械,装束得阔气,黄绿色的咔叽军服,明晃晃的武装带,黑亮亮的军钩皮靴,打腰又提气。兵们不理睬老百姓,对欢呼声无动于衷,三五一伙地蹲在地上用餐,都在吃铁罐头,吃出来金属磕碰的响动。老百姓惊异得眼珠子都快掉到地上,孩子们的好奇心战胜了胆怯,都来凑热闹,想摸摸高过头的轮胎,想碰碰披着炮衣的炮身,却被军官严厉制止了。
中央军军官的服装更漂亮,一色的“罗斯福呢子”。官儿戴盖帽,兵儿戴船形帽,老虎窝的居民兴高采烈地说:瞅瞅,这才是咱中国的军队,要啥有啥,比小鬼子还阔呢。一传十十传百的,国军士兵的军帽一律被称之为“牛屄帽儿”,虽有不雅倒也传神。荆容翔兴奋得眼睛放电,聚拢起一帮人,涨红着脸宣布说自己是国民党员,他指点着汽车辎重说:“都看见了吧?还是中央军正牌,堂堂正正的官军呀。八路算啥东西呀?是红胡子,是乱党,是野路子、是二大布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