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矿山的大把头们都来登门求签。蔡教龄的脚刚迈进院落时,天空响起了哇哇的叫声,抬头一看是一大片老乌鸦盘旋。数百只乌鸦聚集,如一块漂移的乌云,零散的羽毛自天而降。乌鸦们扇动翅膀,齐声高叫:“哇哇你死吧!哇哇你死吧!”蔡教龄深感沮丧,使劲儿地朝地上吐唾沫,复还踏上脚去碾,他骂:“真他妈的霉气,呸!”
刚八门家里光线幽暗,屋子下窖潮湿,有些像地窨子,炕上地下是横七竖八地的酒瓶子,变了形的破鞋子。浓烈的酸涩霉烂的气息充溢,这气味是体臭、粪便和烟草的混合体。蔡教龄用白手套捂住着嘴,强抑着离开的念头。刚八门口齿有些含混,他大声地宣布:“甭管是啥鸟儿,老鹰一来就得跑!”
惊魂不定的蔡教龄刚回到矿上,就得到了一个消息:山本任直董事长服毒自裁了。
凄厉的防空警报声不时划破天空,抚顺城处于巨大的惶恐之中,煤矿和工厂业全部停工,大部分地方停水停电,日本人躲进防空洞里去了。实习的学生先是害怕,后来变得好奇起来,有人说天上的飞机是B29,美国人的飞机。赵成和十分惊异,美国的飞机是从哪里来的呢,难道从美国本土起飞?空袭不断加剧,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自天而降,传单采用中日文字对照,触目惊心的黑体字写道:原子弹爆炸了!广岛、长崎消失了!赵成和很想弯腰去捡一张传单看看,但又深怀恐惧,老觉得后背有人在窥视他。他的心理很微妙,他并非同情日本人,而是不相信日本人这么快就倒台了,想到未竟的学业,隐隐间鼻子有些发酸。赵成和住在日本人的居住区,宿舍条件在露天矿是最好的,两个人一个房间,有抽水马桶。实习生们不上工了,无事可做,又不敢外出走动。同房间的伙伴一夜未归,赵成和一夜未眠。他站立窗前,看夜空无尽,数繁星无穷。窗外的大杨树漠然肃立,火车的汽笛声一遍遍嘶鸣。夜凉了,一切都隐藏在黑黢黢的阴影里,树丛里的虫儿在低吟浅唱,唧唧啾啾。于天空的极处,银河里的浪花激荡,似乎传来泡沫般的耳语。他想到故乡的老屋,仿佛看见鬓发斑白的父亲,露水一点一点地打湿了他的瞳孔。清早时,赵成和才发现同伴留下的纸条,告之回沈阳老家了,原谅他不辞而别,云云。掂着薄薄的便笺,他想了想,为自己担惊受怕了一夜感到可笑。走出门外,去马路对面的小树林活动活动,面对着新一轮太阳,真想大声地喊几嗓子,喊什么呢?不免有些踌躇,低头看见草丛凝结着湿漉漉的水汽,高大的蒿草和曲折的丝蔓葳蕤着绿意,牵牛花绽放了粉粉紫紫的花朵,俨然吹奏了最昂然的生命之歌。赵成和思考了一晚上的事情,居然是这样的简单。带队老师是个干瘦的日本老头,不假思索地准假:“回家吧,越快越好。”赵成和清晰地记得,这是1945年8月15日。临动身前,老师还塞给他几块饼干,说留着路上吃,连连催促道:“快走吧!”
去火车站大概有四十分钟的路途,这条路线没有摩电车,只能步行。售票室里空空荡荡,他反复敲售票窗口。过了许久,小窗口终于拉开了,售票员模样的人透过小窗看他,神情仿佛在打量火星人:“干什么?”
“我要回家!”赵成和觉得理直气壮。
“停运了!”里头的人欲合上窗户。
赵成和急了:“那怎么还有火车跑?”
…
第四十三章(3)
…
“全是军列,”啪的一声售票口关上了,丢下了一句话:“自己想办法吧!”
与售票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站台,人头与肩膀如旋风里的波浪,神色慌张的人流拥挤得东倒西歪。上下车的几乎全是日本人,哭的哭喊的喊,犹如蚂蚁裹团似的滚动。赵成和一身大汗,终于挤上了北去的列车,进了车厢,他发现车上全是日本军人,车厢里黄乎乎一片。日本兵怀抱着枪支,没精打采地打盹。没有座位,就盘腿坐于过道上。到底是书呆子,赵成和打开书本,摊在膝盖上看了起来。赵成和很快沉浸到文字之中了,即便是逃亡,也不忘随身携带书籍,阅读不是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生活的全部,离开了书本,真难想象他赵成和会怎样。此时此刻,竟然有人如此沉着的在兵车里看书,大有挑衅的意味,所有日本兵的嘴巴都张开着,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有个中佐军衔的军官过来干涉:“您的证件?”
赵成和日语极为纯熟,目光仍不忍从书本上挪开,他掏出学生证双手捧了过去。
“赵君是新京工大的哦。”军官很客气,制止了赵成和起身的企图,还抬手敬了下礼:“阁下的专业是?”
“土木工程。”
中佐归还了他的学生证,顺手拽过书本,胡乱翻了翻,蹲下来说话:“《煤矿通风与排水》?”
“我在露天煤矿实习。”
“哦,赵君可知道我学什么的吗?”中佐的眼睛有些怕人。
赵成和连连摇头。
“法国文学!我在早稻田大学学法国文学!”
赵成和吓了一跳。更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中佐将《煤矿通风与排水》扔出窗外,恰如一道白色弧光一瞬即逝。中佐大吼:“战争结束了,大日本帝国不需要煤矿了!”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赵成和的木讷性格帮助了他。在车轮铿锵的撞击声里,在荆棘样的目光丛里,在军鞋的橡胶气味里,他不声不响地端坐,活脱脱一只呆鹅,平静地望着中佐,仿佛一切都与己无关。原本咆哮的军官也冷静下来,大概感到了没趣,朝赵成和的肩膀砸了一拳:“小伙子,挺不错的满洲小伙!”
赵成和的肩头很痛,但他若无其事地扭转了目光,看黛绿的田野山峦缓缓后移。
快到章镇的时候,赶上飞机来轰炸,火车在转弯的山脚处制动躲避,满车的日本士兵都紧张之极。章镇是抚顺东北部的小镇,飞机投弹击中了车站,燃起了熊熊大火。从车上望去,阳光下的烈焰像飘动的红绸子,颤颤抖抖,带着难闻的气味在窗外缭绕。
列车走走停停,抵达海莲时已是午夜,整个火车站都黑里咕咚的。一轮新月斜挂在天边,辉映着柔和的光亮。赵成和悄悄下了车,车站上人迹寥寥,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站台,不想踏进了一洼脏水里,险些跌倒,他苦笑半晌,靠着站房的墙根儿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肚子饿极了,可是赶路远比吃饭更重要,不知哪来的勇气,赵成和顺着铁道线向西走。夏日的太阳闷乎乎地蒸烤着大地,路基上石块滚烫滚烫,屁股和脊背被汗水蛰得火燎燎的,没走多远,就滚了满身满脸的煤屑,脸上脏兮兮地冲出了一道道沟。旁边有列货车正哧哧哧地排着蒸汽,赵成和收住脚,仰脖去看,用日语大声地问:“是去安城吗?”
机车里探出的脑袋很不友好,噪声里混杂的声音真切响亮:“操,不拉日本人!”
赵成和急了:“哎呀,师傅,我是中、中国人啊。”话一出口,他感到了害怕,中国人的称谓竟是这样脱口而出。机车上是张黑糊糊的面孔,牙齿白得耀眼,他高叫:“对,中国人,哈哈……咱是中国人呀,上来吧,你坐煤箱。”
“什么?”机车的声响震耳欲聋。
“没地方啦,你坐煤箱上边吧!”
一只有力的大手拉他上车,赵成和听到了一阵欢呼,火车司炉们发出欢快的口哨声:“满洲国倒台了,操他妈的小日本!”
“啊?”赵成和还是觉得很唐突,问:“什么?你们说什么?”
“你这个洋学生啊,”一个脖子上系毛巾的师傅,拍拍他肩又摸摸他的脸,“没听戏匣子你?”笑容里满是轻松。真正的欢乐是无法掩饰的,机车里,几个声音同时唱也似的说:“鬼子投降了!哎咳哎咳呦……”
赵成和也跟着笑,忽然想到:回家就得成亲了。他想不到,迎接他的不是婚礼,而是父亲的葬礼。
入夏以来,赵前的病情急转直下。程医生诊断说,上消、中消、下消三症兼具,膳食易饥,饮一收一,心慌心悸,累及心脏了。程先生差点儿就说病入膏肓了,但是他忍住了。虽说无力回天,为医者也不能轻言放弃,该出药方的还得出,先开了补心汤,后来改成血腹驱瘀散,主药为桃红石芍川芎红花党参桂枝瓜蒌乳香之类。程先生再三叮嘱,说要温经通络,安神养心,叫病人静息调养,切不可大喜大悲。赵前时时胸闷气短,阵发性心悸越来越频繁。赵麻皮还算镇静,想问个仔细。程先生长叹一声:“真心痛必死,厥心痛必亡!”
病中的赵前被回忆纠缠着,常自言自语,反复嘟哝,声音越来越含混。清醒时,会喊来孙子孙女们,用爱怜的目光挨个地触摸他们,直至泪水涟涟。这天,他忽然想起他的车夫马二毛来,问他怎么样了,连说真想见见他。金氏轻轻叹气,说二毛子死了,死在安城宪兵队。赵前默然良久,尔后说:“想不到马大吉也是只虎啊,可惜连累他爹了。俺要走了,找二毛子去。”他的话时断时续,搁不下的还是牵挂:“就是想成华成国他俩。他们心狠着哪,天南海北地跑,爹妈都不要了,也不知是死是活。唉唉,……这家也快败了,这是天意啊……”想到赵金菊未嫁,眼角又沁出了泪的光泽,这是他最钟爱的闺女啊。
…
第四十三章(4)
…
赵金氏竭力稳定心神,特意问及韩氏的安排,男人说:“留也行走也行,随她意。”
赵前彻底拒绝用药了,一次次将送到嘴边的药碗打翻,两年前内弟为他树立了榜样。说起他这一生,又怕又敬的还是金首志。人之将死,其心也善。他努力向程先生笑了又笑,又冲铁磊点点头,苍白的面容闪着奇异的光亮,仿佛涂了油上过一层蜡质。
列车接二连三地向东驶去,人们从未见过如此密集的车次,巨大的喧嚣摇撼老虎窝土围子简陋的南门,城门上“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