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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野上,一片早春的景象。草木在发芽,麦苗试图离开地皮,向上拔节;而最显眼的是分布在各处的一簇簇的坟丘。三三两两的人们,都在忙着向坟上挂纸,燃着的打着青铜钱纹痕的黄纸和香的轻烟,懒洋洋地缭绕着。在平原最西边的山麓处,有一片苍翠的松柏,那里面躺着十九名八路军战士的遗体,烈士们已长眠五个年头了。这时,烈士的墓地上响起呼口号的声音。每年的清明节一到,除了有组织的学生给烈士扫墓、献花圈、修整墓地、植树、栽花……许多人也自动地、络绎不绝地去给烈士上坟。
春玲姐弟俩,在一块黄土地边的坟茔前停住了。
墓,母亲的墓,还有些新。那上面长着的几堆蒿草还没发青。去年插上去的几枝迎春,大概是因为它们的生命力特别健旺的缘故,已经活跃地长起枝藤,翠绿的叶儿陪伴着金黄的花朵,花瓣上滚动着露珠,在艳阳下闪烁着美妙的柔光。
春玲看着母亲的墓,感情在全身激烈地翻腾起来了。她的手颤抖着去掀开篮子的手巾,但又停住,吩咐明生道:“兄弟,你不是要给妈栽树吗?喏,你到那边湾里提点水来,我在这儿挖坑。”
“好。”明生应着,提起小水桶就走。
“少提点,别弄湿衣裳。”春玲嘱咐着,见弟弟头也不回地去了,急忙蹲下身,从篮子里端出两碗用粉条猪肉做的菜,恭敬地摆在坟头前面,又拎起小瓷酒壶,敬重地向地上浇着。
酒浇在地上,姑娘的泪水涌出眼眶。一滴滴酒,一行行泪,一会就分不出洒在地上的是酒,还是女孩子的泪水了!
春玲的母亲是去年——一九四六年夏天去世的。这是一位在老解放区常见的母亲。抗日战争头几年,她指望子孙后代摆脱长期苦难的生活,接连把两个女儿送给了革命。第一次给这位爱子如命的农妇的打击,是她的大女儿春娟进据点开辟工作,被敌人杀害了!这打击来得太沉重太无情了,她因此病倒了两个多月。之后,母亲渐渐爬起身,站起来,打发他最大的,其实才十六岁的儿子明强参加了八路军。当敌人的据点攻克后,找回了春娟的尸体。母亲按年岁八字寻觅到一个死去的男青年,把她女儿的和那青年的灵柩并埋在一起,结个“鬼亲”。为这事母亲和丈夫吵了一架,也是二十多年夫妻俩吵得最严重的一次。
死别固然悲怆,生离也使人痛心。春玲的母亲长年累月为儿女们担惊受怕,盼望他们能回到身边,让她摸几把;可她想到,当母子相会那暂短的一面后,接过背包,心没定下,就又得给他们打点起程的行装,孩子们要看着妈妈的眼泪走出门去,她就又不愿要子女回家来了。有泪就自己背后流吧,别让孩子们看见,省得扰乱他们的心。
当然,母亲也有过欢悦幸福的感受,在某种意义上讲,也许只有革命的母亲,才是人类最大幸福的享受者,至少是她们自己有这样的感觉。对春玲的母亲,最大的有两次。一次是她二女儿春梅的结婚;一次是抗日战争胜利了,儿子、女儿、女婿都来到她的身边,围着她,看着她,高一声,低一声,都在叫:“妈妈,妈妈!”啊!妈妈,妈妈!她的心里乐开了花,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泪花!她——母亲啊!最强烈地感受到,人,最幸运的是她,是做革命的儿女的革命妈妈!
土地改革实行了,生活在上升,啊!革命,革命!这就是革命呵!
不幸!就在这幸福的浪头上,母亲病倒了。她的身体象忍受苦痛已经达到饱和点;又似带着重伤冲锋陷阵的战士,在那胜利的时刻,却倒下了。很短促,母亲从病至死只有三个月……
家庭失去了母亲,就失去了中心,常常也就失去温暖,失去孩子的活泼精神。
母亲去世的起初一些日子,春玲这一家也是处在这种境况中。春玲不论怎样努力,可毕竟是个十七岁的姑娘。母亲在世时,遇到出门或过年过节,闺女的头发都是妈妈来梳理的呵!父亲是村里的指导员、党支部书记,工作极忙,加上田间的劳动,哪还有时间照顾家务和孩子?沉重的家务担子,猛一下落在姑娘肩上。两个弟弟很懂事,姐姐问饭做得好不好?他们总是说好吃,有时还故意大口吞咽来表示十分合乎口味。可是春玲明明知道这次菜里放盐多了,那次的粑粑①做得里面不熟。缝衣服针刺破姐姐的手,弟弟难过地背过脸去。春玲看着父亲和弟弟穿着宽窄不合身、针脚不匀的衣裳,愁苦地叹息。往昔,明生晚上回来习惯地要叫一声:“妈!闩门不呢?”可是母亲已经没有了,他叫出来了!弟弟站在院子里啜泣,姐姐在屋里垂泪……春玲难过地看着和她一般大的姑娘们拎着书包去外村上高小念书,羡慕地注视着村后大路上走过的八路军女战士,恨不得上前抢过她们的背包,穿上她们那显眼的草绿色军装……每到此时,她心里就埋怨起姐姐哥哥来了:他们倒是得了便宜,翅膀硬得早,都飞出去工作、战斗,可俺却被扯在家里,脱不得身……但这种情绪在春玲心里一闪就消失了。她叹口气,咬紧牙关,遵从母亲要她照养好弟弟的遗训。她样样步母亲的后尘,炕上剪刀,地下锅灶,喂猪饲驴,经过几个月的努力,她把不会的学会了,一切做得利利索索,有条不紊,把家重整得象个家了。以姐姐代替母亲的感情,在两个弟弟身上扎下了根,他们把对母亲的依恋移植在姐姐身上。他们是那样的爱姐姐,亲姐姐,离开姐姐一步都不愿意。明生也把晚上回来问妈妈闩不闩门的口头语,改成问姐姐了。不仅如此,春玲这个不足十八岁的共产党员,是村里的青妇队长,工作从没误过,并比以前更积极了。她虽然没能继续上高小读书,可是幸亏村里的小学教员孙若西,很热心地辅导她学习,六年级的功课,春玲也学得差不多了。
春玲母亲临终时,嘱咐丈夫不要给她烧香烧纸地过那些老规矩。她还没忘为给大女儿春娟结鬼亲惹得丈夫生了大气的事呵!随着母亲的意思,父亲没叫孩子给母亲过“五七”、“百天”……为此也引起一些老人的不满,尤其是老东山,骂得最凶。今天吃过早饭,父亲上区里开会去了,春玲打算到母亲坟上看看,把墓修饰一下。可是当她一出门,就遇见许多人挑着盛香纸、奠物的漆木箱子,纷纷给祖宗、亲人上坟。春玲怔愣愣地看人们一会,就退回家来。她觉得自己这样轻率地给母亲过这第一个清明节,太不尽心,太对不起母亲了。犹豫一霎,她就学着人们上坟的做法,办了供菜,装上一小壶烧酒。她怕小弟弟见到自己的眼泪,就以提水为名把他支开了。
春玲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流着,心里想着母亲在世时的情景……忽听明生在叫:“姐呀,姐呀!帮帮忙啊!”
春玲急忙收拾好酒菜,拭着眼睛站起身,见明生一手提着一桶水,一手举着一束黄灿灿的迎春花,来到近前。她抢上去接过水桶,微嗔道:“叫你少提点,非提这末多不可。明生,你又摘这些迎春花干么呀?”
“给妈身上戴呀!”明生高兴地说,正要向坟上插迎春花,忽然在姐姐放水桶一转脸时,发现她眼睛亮光一闪,便立刻跑到她跟前,拉着姐姐的手说:“姐姐,你怎么啦,你哭啦?”春玲有意把脸扭过来看着弟弟,强笑着说:“明生,我哪哭来?”
“那不是?”明生紧瞪着姐姐的两眼,“眼里那末多泪,就要流出来啦!”
“那不是泪。你不是知道,姐的眼平时水就多吗?”春玲的睫毛忽闪了几下,把话题岔开说:“快给妈栽树吧,天不早啦!”
明生又拿起迎春花,分给姐姐几枝,说:“先把花给妈戴上,今年的就要开过了,到明年就能全开啦!”“明生,”春玲接过花,笑笑说,“人家女孩儿爱花呀叶呀,你个大小子,怎么也这末喜欢花?”
“我别的花不爱,就爱迎春花。真好看!”明生给母亲坟头上插上一枝花,“对吧,姐?”
“对。迎春开花不光好看,它是迎春的,不怕冰雪寒霜,每年开得最早;年年开,也不死,越长越旺。”春玲赏着花枝,赞同道。
“姐,等我死了,什么也不要,你把俺坟上全插上迎春……”
“明生,你瞎说些什么!”春玲不高兴地瞪他一眼。“人还有不死的?”孩子天真地看着姐姐。
“死是早晚要死的,可是你说点吉利话不好吗?”春玲的心里又热起来。
“怕什么,说死也不准死。姐,你还迷信哩!”明生满不在乎地笑着说,又望着靠山的那簇烈士墓,崇敬地说道:“姐,那些八路军真是好样的,死了为大伙,大伙也都把他们当亲人。我也要和他们一样,不得病死,得和反动派拼死,牺牲!”春玲看着他那一副认真的孩子气,不觉笑一笑,说:“好吧,算你有理。就等着长大为革命流血牺牲吧!”春玲和明生回到家里,太阳快上南山顶了。驴在门外嚎,猪在圈里叫。春玲放下水桶、篮子,去喂了猪,又把牲口拉进栏里,添上草料。接着,她卷起袖子洗手刷锅做饭,明生拿柴草烧火。春玲把小米打点进锅后,叫弟弟上街玩去,她坐在灶前烧火。一会儿,一个男子的坚定粗犷的歌声,伴随着有力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一会,歌唱者不唱歌词了,哼哼着不合拍节的曲调,接着又唱起来:“直到把反动派消灭干净,胜利的旗帜高高飘扬……”又是一阵急促地哼哼曲调的声音,紧接着迫不及待地高唱道——不,简直是在喊口号:“把全中国解放!”
春玲听着这奇妙的唱法,嘴角上浮现出笑纹,来人没出现,她就站起身了。
一位身材细高的青年迈进院门槛。首先跃入视线的,是他束皮带的腰间插着的驳壳枪。他穿着一套半新的草绿色军装,膝盖以下打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