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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琼提着一个大皮包,里面鼓鼓囊囊装了三种教材:文艺理论、外国文学、写作。小城
很安静,走在街上一点声响都没有。她到了汽车站,乘头班车到沙坪坝师院去上课。北碚到
沙坪坝有一小时的车,掐头去尾除掉两头走路的时间,她必须在路上耽误近两小时的时间,
上课是一分钟都不能迟到的,这是做教师必守的规则。她来得远,课专门给她排的半天。中
午下课了,她离开学校,在街上小面摊上吃碗面,买一个烧饼,然后又乘车到牛角沱,从牛
角沱隧道旁边的梯坎爬到山上的大田湾体育场外围,往桂花园的职工联校去。她在那里上四
节外国文学,下课后提着包顺着体育场穿到两路口,在那里乘车到解放碑,赶到29中旁边
的大同路小学。她在门口的小面摊上买碗清汤面,再不能吃辣的了,嗓子发痒。从7点上到
9点,她赶快出来乘到双碑的面包车,回北碚是没车的了,她要到烈士墓小妹家里去住。面
包车走回头路,驶过两路口,从美专街斜插到牛角沱,往李子坝走沙坪坝、杨公桥。她在烈
士墓站下了车,爬上路边的大菜场,从中美合作所展览馆前穿过政法学院,越往里走,越幽
深,很远才有一盏路灯,跨过铁路,歌乐山麓象个黑色的盾牌一样立在眼前,树影在天空的
缝隙间时近时退,象是两军在黑暗中混战,松涛在两军之上哗哗地滚动,没有人声。她走进
单元房去敲小妹家的门,总算到了,不用再为沿途的黑暗鬼影害怕了。小妹端出炖好的排骨
汤给姐姐热上。她中午晚上都只在外面吃点小面,烧饼,连油水都没沾。她坐在沙发前大口
地吃起来。吃饱了,和小妹、妹夫说说话。妹夫说,姐姐,你从北碚跑恁个远来上点课,几
块钱的课时费,硬是不值得哟。翻倍的课时费,我都不得干。你要缺点钱,开个口,我这个
当兄弟的还是可以赞助你一把啥,还上啥子课嘛。
亦琼说,那我这个当姐姐的才抬不起头哟,要靠弟妹施舍。我差的不是点把点的钱哟,
我是在养一个家哟,都让你来赞助?我学中文,不比你搞经济法,钱来得快,来得也多。我
只能靠上课挣小钱,大的挣不来,小的也不嫌。我真是遇上个生老病死的危急关头,你帮我
一把,也想得过味嘛,姐姐不是依赖别人的人。
妹夫摇头说,说也是这么回事,但是我总觉得你这样来回奔跑,早晚要出问题,你各人
当心就是了。我和小妹也只能帮你把汤煨起,酱爆肉炒起,你每个星期来就吃一点。我的厨
艺还是可以的,不是吹,也要当个三级厨师。说罢,他嘿嘿嘿地笑起来。
亦琼忙说,不错,上回的魔芋烧鸭子和今天的回锅肉都很地道。我是做不出来的。
小妹在旁边使劲点头,给亦琼做手势,嘴里说着不出声的哑语,亦琼听不见,什么,什
么?小妹继续在张嘴巴,看那口型,她明白她是在说,粉起(捧起),粉起,粉得越高越好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
妹夫发现了,小妹,你做啥子怪相?你煮的饭多,但是掌勺的还是我啥,你看你做菜,
尝哪个盐味哟,尝了一道又一道,老是放不准。你看我做菜尝不尝盐味,根本不尝,这才是
真功夫。你还认为我是“腰别死耗子,冒充打猎匠”,“耗子爬秤钩——自称”三级厨师,
还说要把我粉起。
小妹边笑边说,“半空中吹唢呐——哪里哪”,你是“不打胭脂自己红”,那里要人粉
嘛。只是希望你“百尺竿头,更上一层楼”。
和妹妹、妹夫笑够了,亦琼觉得轻松了,她去冲了淋浴,就睡下了,第二天一早,她和
小妹同时起床,吃罢早饭,两姐妹一起出烈士墓,小妹到沙坪坝上班,亦琼乘车回北碚。她
在学校的课是排在下午的,回到家放下包,逗逗嘉儿,忙着做家里的事。吃了中饭,靠着床
头打个盹,然后起来看看讲义,骑车到系里上课了。
第二天下午,她又出发了,一车直达牛角沱,转车到江北华新街职工大学上写作课。9
点钟下课,乘电车到牛角沱,坐17路末班车到烈士墓,她又到小妹家住宿了。早上起来,
她杀回马枪,又乘车到沙坪坝师院上课。中午下课,就直接回北碚了。这个星期她在外面的
兼课就算结束。
她成了一架上课机器,狠巴巴地挣钱。大书包里鼓鼓囊囊地装满各种不同的教材。也仗
着她头脑清醒,反应灵敏,教学好,那样到一个地方,换一种教材上课,真得把人上糊涂,
保不准上文艺理论拿出写作课的教材。一周20节,跑上几百里,就是铁打的身板也得累垮
呀。生孩子、写书、离婚、上课、带孩子,这样的多声喧哗让她头晕目眩,而摧毁身体的疾
病,正在悄悄地酝酿着要加入这复调音乐。
她左腿疼,是大转子骨和膝盖骨疼,疼呀,疼呀,掐也掐不了,止也止不住。她随身带
着一瓶止痛片,每次到市里兼课,她都要吃上几粒。半路上痛了起来,她挎着包,不断弯腰
摸着痛腿,就那么弓着身子急速地往前走,得快点快点,上课要迟到了。终于到办公室了,
背过身子,从包里拿出药瓶,多吃两粒,不能在上课时候腿疼发作了。一次去解放碑上夜课
,她一阵眩晕,直想吐,差点没有倒下去。她赶快乘车到小妹家,走拢就倒在床上。她连说
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次头晕之后,腿疼更加严重了。每次坐一小时车到市里,一下车就感到头晕。拖着一
条痛腿往上课地点赶。心里对自己喊,天啦天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
?可是她不能停下来,那么多的课,她不能上到一半不干了。教书的特殊性质不允许中途随
便停课。每月拿到酬金,数钱的时候是特别慰籍人的,不干了就没有钱了,养孩子的费用怎
么办?
就象惯性一样,她每次都提着包在街上奔跑,身体有些前倾,她不断对自己喊,天啦天
啦,我要倒下了,我转不动了,我该怎么办呀?她还是没有停下来。她已经停不下来了。但
她终归有一天会停下来的,那就是发条断了,指针停了。
第十九章 绝处逢生
亦琼是在40岁生日那天发现患股骨肿瘤的。那天对她是个黑色的40岁,她坐在小龙
坎骨科医院的靠背椅上流泪。她满脑子里都是嘉儿,嘉儿还差8天才满两岁,如今她和连英
办了离婚还不到三个月,她就病倒了,嘉儿那么小,她该怎么办哟?
小妹去给她办理交费取片的手续去了。她好几次动员姐姐好好检查一下腿疼的原因,亦
琼忙着上课都没时间,后来到大医院去看了两次门诊,都没发现问题,可是疼痛却一天比一
天加重。小妹四处打听哪里有偏方,有好医生。当亦琼又到小妹家时,她就坚决要姐姐到小
龙坎的这家小医院来看病了。
小妹拿着片子出来了,看见姐姐在哭,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鸭子死了嘴壳子硬
”,你知道哭了,说你不听,哪能这样不要命的上课。再拖下去,连命都得丢了。
亦琼抹掉眼泪,站立起来,弓着身子和小妹一起走出医院。小妹送她到车站,亦琼要去
黄桷坪小弟家。小妹说,你走不动,就我去好了。不,这事得我自己去,我能走动。她上了
车,在杨家坪下车。腿疼又加剧了,使她连伸直腰都困难。她就那样弓着腰,用手扶住左腿
,象个佝偻病人一样穿过杨家坪转盘,挂在脖子上的挎包象钟摆一样在胸前摇晃。她瘸着走
,好不容易走到汽车站。去九龙坡的汽车来了,她试了几次都跨不上车门,是后面的人推着
她上的车。她连说谢谢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对让座的妇女点点头。
她必须亲自去找小弟,把她现在的情况告诉他,让父母到北碚照看嘉儿。她又能找谁呢
?尽管她觉得她对不住他们,可是在这个要人命的时候,怎么还能计较个人的恩怨呢?只有
家里的人能够对她发慈悲,如果他们都不管她,她和孩子还怎么活呀?
小弟开门,见到姐姐身子直往下滑的样子,大吃一惊。他扶亦琼坐到沙发上。亦琼连叫
小弟给她倒杯水。她从挎包里掏出药瓶,一大瓶止痛片只剩十来粒了。
她吃了药,把报告单拿给小弟看,说,我是没办法了。说罢,哭了起来。
小弟看了单子后更是吃惊。哎呀,怎么是这样呢!他对弟媳说,你到妈妈那里去,让她
过来,就说姐姐来了。
母亲闻讯赶来了。亦琼叫声妈,眼泪就扑簌簌掉。
母亲听说了,也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和你爸爸一起到北碚去。我
的小嘉儿好可怜呀!
亦琼悬着的心放下了。
小弟又陪亦琼去肿瘤医院再作检查。诊断仍是肿瘤。必须住院手术。亦琼在外兼的课都
得停下了。她开了好几个学校的地址,让小弟去告诉她兼课的那些学校,她病了,不能上课
了。小弟一看地址,叫起来,你怎么一周跑四处地方上课,你不要命了?
亦琼勉强笑笑,那怎么办?我得养孩子呀。
小弟按照地址挨个儿去通知各处学校,把他跑得气喘,才知亦琼的日子是怎么过的,连
说他知道得太晚了。他又赶去北碚,安排父母在那里照看嘉儿,把保姆辞了。
小弟、弟媳、小妹、妹夫两家人都到北碚去了,母亲说,我老了,跑不动了,要给姐姐
在家看孩子,医院那边就拜托你们两家去照顾了,就这一个姐姐,你们要尽点心呀!
亦琼在沙坪坝住院,弟妹两家每天从黄桷坪和烈士墓的家里给她送来汤水。弟媳又亲自
做了时装套裙送来医院,让亦琼试穿。说姐姐一定能保住腿,出院就可以穿裙子了。妹夫的
烹调技术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