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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啦,还是不高兴?
亦琼摇摇头说,没甚么。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
肖玲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亦琼说,没有。
她也真是没有打算。在还没离婚的时候,她一门心思对付舆论,对付男家的泼闹,想着
怎么打官司,人给搞得紧紧张张的。现在离了,她达到目的了,她反倒对今后怎么办感到茫
然。
小弟说,你还是给陵县法院写封感谢信吧,好歹他们给办了。告了他们的状,也让他们
好过一点。
亦琼在信里说,“昨日我以获得解放的轻松心情从陵县返回学校。这次在您们的积极办
案下,我的离婚案得以圆满解决,为此我向您们表示深切的谢意。”“我将以有效的积极工
作来感谢您们给予我的人身解放。请向所有关心此案的领导、司法人员致谢。”
十天以后,亦琼收到了陵县法院的调解书。她满心欢喜地拆信,就是这张纸头,是她获
得人身解放的凭据。她打开信,看了禁不住大吃一惊。调解书上没有按她和男的签字达成的
离婚协议写,在离婚原因一段里,在法庭签字的原文没有了,另外增添了原本没有的109
个字。这份打字调解书指责女方“草率结婚”,“婚后生活不久,因未建立起夫妻感情,遂
发生矛盾。自此,张不愿与丈夫共同生活。”
满心欢喜,兜头一瓢冷水。亦琼决没想到,法院竟然可以不顾事实,篡改已经签字的调
解书。这个婚没结好,是她的不幸,有什么可让人指责非议的?特别是一级法院来指责她。
男方也接到调解书了。调解书上的离婚原因不仅对他有利,还把亦琼置于一个被批判的
地位。男方自是扬眉吐气,他只求调解书对亦琼的打击,并不在意“草率结婚”对男方也是
不尊重。他让他的两个兄弟拿着调解书,带着一个大口袋,兴冲冲地到亦琼宿舍来,要拿回
他的东西。
亦琼说,问题没有重新解决前,我不能还,你们有意见,也找法院反映,以便早日改正
调解书的错误,我好还东西。
亦琼是把周老师请到宿舍来说这话的。老头子对两兄弟说,东西会还的,张老师也说得
很清楚。离婚时,张老师考虑到你们哥哥今后的利益,同意不在调解书上写你哥哥的病。现
在法院不负责任,篡改调解书,这又对女方不利了。我们做事都得为对方着想嘛。只要法院
改正了调解书,东西会还给你们的。如果张老师不还,到时候你们来找我老头子好了。
男家兄弟被周老师劝走了。
本来,这个婚亦琼已经离掉,她也可以接受县法院的调解书,不再和法院为调解书的不
实之词认真。在中国,没有个人价值可言,个人总要受一些委屈,除非你不生活在中国。象
亦琼这个案子,法院准你离了,已经是一种恩典,你亦琼给法院写感谢信,不也有感激法院
恩德的含义吗?法院即使把你的离婚原因歪曲了,你也得忍气吞声接受,不要再想法院改正
的好事了。可是李家大女婿穆向东的妹妹穆向红和亦琼在一个学校,保不准会把亦琼离婚的
传过来呢。尽管罗家儿子罗开全挨枪毙以后,穆向东不再到岳母家来了。他对死了的舅子是
怀恨的,那门婚姻是他硬拉的,女方的父母对他也结下了仇。遇上革委会取消了,他不仅没
有爬到局里的高位,反而重回电工组当工人,还是负责修理电灯开关保险一类的事。
母亲在小弟家住了一个月就和父亲回红房子了,还把孙子也带回家。她担着两头心事,
一头是亦琼的离婚案子,另外心里还总惦记着万一哪天老大突然回来了呢?家里连个人都没
有。她是家里一把锁,她还要再等等他呀。要议论就议论吧,她经历的事情还少了吗?“左
耳朵进,右耳朵出——过堂(趟)风”。母亲拉扯大她的四个儿女,本就不容易,儿女大了
,她还是不得清静,这个不出事,那个就出事。母亲的苦难太重,心中装着太多的儿女的不
幸,以致在十多年后她突然查出脑癌,事前一点症兆都没有,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也许这脑
癌在现在就已经潜伏下来了呢。
亦琼走到人和街路口,看着远处光树桠枝后面的红房子,那已经褪色的暗红色砖房,就
是她的家。房檐的大红瓦破裂了,排列得参差不齐,有的缺口直齐砖墙,红砖墙上也就留下
一道道屋檐水迹印。檐顶的石灰早已脱落,露出已经发黑的腐朽的木条,窗口伸出的晾衣竿
搁在对面的堡坎上和梧桐树上,穿在竿上的衣裤呈“大”字形和“人”字形在半空中飘摇,
行人走到竿下,偏偏头,免得被垂得低低的“人”字形裤子扫着了脸,或是用手拂一下白色
的被单,以便从被单下钻过去。小时候红房子的小孩经常躲在晾晒的被单后面捉迷藏,白被
单上常常留下黑黑的手指印。
楼上走廊堆满了杂物,不时碰倒扫把撮箕的。罗妈在儿子枪毙以后不再当居民委员了,
谁也不买她的账。家家户户都装上了电表,罗妈没理由再在走廊吆三喝四骂这骂那了。少了
她的鸭青(公鸭)嗓子,红房子格外清静。
亦琼走进红房子,感到很亲切。每次回到红房子,母亲都会说,最喜欢你回家。父亲则
说,“出门要用叉叉,进门要用钩钩”。意即她到家了就不出去,得用叉子叉出去,出去了
就不回来,得用钩子钩回来。她想,她该早一点回家来,就不会一个人关在宿舍里东想西想
了,差一点走了绝路。为了她亲爱的母亲,她也是不能够死的哟。
小弟带着亦琼的信和材料去走访最高人民法院上访接待站。头两次都被不客气地挡驾了
。挡驾的人说,不要以为你住在北京就可以天天来找了。
小弟发火了,你们是最高法院,怎么能对人民来访这个态度?
接待站收下了他的材料。
小弟仍不放心,又去第三次。这次一个50岁光景的干部接待了他,他是管西南片的,
已经看了亦琼的反映材料。他对亦琼离婚的有关问题表示出极大的关注,高度赞扬北碚区法
院调解亦琼和陵县法院僵局的作法。
他问小弟,现在你姐姐还没有在送达回证上签字,调解书还没有发生法律效力,上级法
院也不便给予解决。告诉你姐姐,先在送达回证上签字,寄给陵县法院,同时向陵县法院提
出申诉,要求纠正不合理之词,然后才可向上反映。不用怕签字,按这个步骤去做,不会错
。
这才是帮在点子上的忙。亦琼收到小弟的信,马上按最高法院的意见做了。寄回签字的
送达回证,并给陵县法院院长写了申诉信。然而,陵县法院还是没有理睬亦琼的要求。
亦琼想横了,又给最高法院写了一封措辞更加激烈的信。“普及法制教育,不仅是教育
人民群众,也包括教育司法人员。强烈要求最高法院拿我和陵县法院民庭庭长作为普及法制
的典型开刀,决不允许陵县法院钻我们法律不完善的空子,以为只有他们有权以法整人,公
民无民主以法治他们。”“我不相信在一个讲究社会主义法制的国度里,充满的是封建时代
的人治和法霸。希望最高法院发挥最高法律监督权的作用,直接责成陵县法院纠正调解书的
错误文字。”
小弟又带着亦琼的信去最高法院找那个管西南片的干部。干部看了这封信,沉吟良久说
,最高法院不越级处理基层法院的案子,既然你来反映了,情况又很特殊,我就写个给地区
中级法院的公函给你吧。
他让小弟等一下,然后进到里面,很快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最高法院的信封。他把
信封交给小弟说,让你姐姐带着这个函去找地区中级法院,请他们过问此案。问题会解决好
的。
小弟接过信封,信封没有封口,他打开来,从里面抽出一张象挂号单那么大点的公函笺
,上面什么字都没有,只盖着一个“最高人民法院上访接待站”的鲜红公章。
小弟觉得很惊奇,问干部,就拿这个去找中级法院?行吗?
干部说,行,你姐姐要是去不了,让她把它寄给地区法院也可以。
小弟见干部这么说,也就不好再问了。他带着满腹的疑问离开了最高法院。把信封和盖
有公章的空白函寄给了姐姐。
亦琼收到信,按小弟说的,把盖有公章的空白函寄给了地区中级法院。她心里也象小弟
一样感到奇怪。就这么一张空白纸片能解决问题?
寄出公函才两个星期,亦琼就收到了陵县法院按原文改正的调解书。这最高法院的空白
公函还真起作用了。亦琼突然发现它的威力竟有些象封建时代的尚方宝剑,只要皇帝赐与的
尚方宝剑一到,没有谁敢不执行的。
但这是法制还是权力意志呢?还是她凑巧遇到了一个充满人情的“青官”——或者用老
大早年说过的一句话,是“贵人”呢?当年亦琼下乡遇到巴县的老胡,老大就说是“贵人在
助你一臂之力”,如今在她经过千难万难都打不下这死婚官司时,她又遇到了最高法院的“
贵人”来助她一臂之力。她不知道除了最高法院给小弟的这个空白公函以外,他们法院内部
还有什么联系。这个空白公函对亦琼和小弟始终都是一个谜。
从1984年冬到1987年春,亦琼为这个离婚案整整打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官司,从
33岁打到35岁。她回想起这两年间发生的事情,简直象做了一场恶梦。一个普通的离婚
案,就这样折腾了两年多。真是拿她在碱水里煮,冰水里泡,生不如死,死不心甘。说来她
也是有文化的人,还有打官司的能力,都打了两年的官司才解决问题。她想,要是她没有文
化,没有打官司的能力,遇到这样的死婚,也只有认了。她除了接受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