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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来看他啊,他就可以有人商量了,就能决定自己是活下去,还是不活了。他凝视着窗外通
观音岩的石梯坎,静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指望着有人来看他。可是事情往往是越是在需要人
来的时候,越是没有人来,他的朋友没有来,他的弟妹没有来,甚至连过路的人都没有一个
。只有那些先哲的幽灵围绕着他。叔本华的面容是那样愁苦,哈姆莱特的精灵是那样踌躇,
拿破仑早已死在他身体内部的滑铁卢,项羽、刘邦,以及那威振一时的三国英雄,都早已被
历史尘封。世事成败转头空……
老大合上了书。
他回到李家沱分厂,到防空洞里去清理他的东西。这个防空洞,比当年关他的那个洞子
要小,象个老鼠洞,除了洞门有光亮以外,里面黑黢黢的。顶上的渗水滴到老大脖子里,冰
凉冰凉的。老大一惊,一缩脖子转过身,抬头往石壁顶看,上面是青苔和密密麻麻的小水珠
,它们往一个地方聚成大水滴,水滴在顶上挂不住了,就“啪”的一声掉下来。地狱囚室,
老大脑子里又出现了十五年前的情景,他又进防空洞了。他想起他被关在防空洞里,象只瞎
眼蝙蝠一样扑腾,他四面碰壁,始终飞不出去,找不到那块充满阳光,充满自由,可以随心
所欲地读自己喜欢的书,实验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的地方。他飞了十多年,还是在防空洞里,
他的前景就象这封闭的洞子一样,也是黑黢黢的,没有希望,没有光。
洞外的一抹光照在洞里,但是洞里的黑暗却不接受光。他把手在洞壁上摸索,在黑暗中
行走,没有亮光。他在这没有光亮的黑暗中,完全靠自己的信心来生活,他期待着走出防空
洞的一天。可是十五年过去了,他作了种种努力,种种挣扎,结局却是一步步下跌、下跌、
下跌,他又跌到了这防空洞的黑暗中,他凭信心发出的光熄灭了,他心中的黑暗再也没有光
来驱散。
他打开箱子,面上是一条粉红色的丝巾,他拿起它,手直颤抖,他的爱人早已离开了人
间,他连为她哭一场的机会都没有。他的肩膀抽动起来,把头伏在丝巾上,只有在坟墓里他
才能再见到他的爱人。现在他已经来到坟墓。他揩去脸上的泪水,把箱子底下的那些照片,
那些串起他一生历史的照片都一一拿出来放在纱巾里。他用爱人的纱巾把他一生的历史包好
,放进了随身的黄色挎包。只有这纱巾、这照片是他生命的组成部分,别的都不重要了。现
在他把这生命带在了自己的身上,他就要上路了。
他背着挎包,穿过毛纺厂下到长江边,沿着江边经水轮机厂来到李家沱渡口,他站在渡
口,最后看一眼长江。人们常把长江、黄河称为母亲河,可是这母亲河养育了长江人,却并
不管人间的是非成毁悲欢离合。六月的江水平静地在脚下流淌,没有浪花,没有歌唱,它不
愿意再诉说那“我为证”的豪情,掀起滚滚黄浪。证明了又怎么样,人间的身前身后事,它
见得太多太多了。
过了长江,他爬上九龙坡铁路,穿过五七货场,顺着铁轨往菜园坝方向走。这铁路,是
重庆通往外面世界的大动脉,它曾载着老大出去寻找真理,寻找人生的意义,跑遍了大江南
北。他怀着得道的心情回到重庆,要把他的抱负实施,他失败了。他踩着满是油污,颜色发
黑的枕木,一步一步跨,多少有些机械,更大的步伐他迈不动了。火车在身后长啸,车头冒
着巨大的浓烟,驶过来了。他本能地往兜子背隧道壁上一靠,火车震动着路基、铁轨,轰隆
隆地开过去了,他仍然靠在隧道壁上,奇怪自己怎么没有睡到铁轨上去。一个心中没有光的
人,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他走到菜园坝火车站,象个刚到重庆城的流浪汉一样,四处张望。眼前王家坡山头挡住
了视线,下半城的路沿长江通朝天门,不,他不再走长江了。他刚从长江来,他要去看嘉陵
江。他没有坐缆车爬上两路口的山头,而是穿过菜园坝隧道走到牛角沱,他今天是安心要走
路的,他象个盲人一样,在穿越他心中黑暗的隧道。他来到嘉陵江大桥,在桥栏边走来走去
,轮船在桥墩下通过,江边已经没有拉船的纤夫了,小时候拉船,他常在这一带跑的。为了
大船好过,江中的暗礁,早已被清除炸掉,江水在桥下流得很欢畅,争先恐后地往桥墩下钻
。他从没想过要在这里跳江。
他从桥头的小路下到江边,顺着下游往大溪沟走。这里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真是太熟悉
了,闭着眼睛都能数出来,哪里有个滩,哪里有块礁。他来到四维桥河边,一片光漠漠的沙
滩,连片菜叶都没有,这里早不做蔬菜水果码头了。过去挑桔子的地方在哪里呢,他在原地
转着圈寻找,就象当年他挑着箩筐在浓雾中转圈一样。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哪里是囤船
,哪里是他要去的地方?化不开的浓雾罩住了他的双眼,包裹了他的心。要有太阳雾才能散
,他等了十五年的太阳都没有出来,其实它就要出来了,已经出来了,老大面临的只是黎明
前的黑暗,浓雾散了必是一个大晴天。1984年的神州大地已经擂起了开放的鼓点,可是
老大对它已经无动于衷了。那鼓声是敲给别人听的,那太阳也不是给他出的。当太阳出来的
时候,他已经跨进地狱的门,到了黑暗的中心。
老大回过头,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河沙又往大溪沟水厂那边的轮渡码头去。他从河滩爬上
岩壁上的碉堡,盘腿坐在碉堡的平顶上。碉堡是抗战时候修的,白色的石头堡垒经过几十年
的风雨还是完好无损。它早已失去了警卫的功能,纯粹是嘉陵江历史的见证。它的两个了望
孔始终看着江水,它目睹了红房子儿女背着菜筐,拉着纤绳,顶着红色游泳衣裤从它下面走
过,而后又看见他们穿着工作服,急急忙忙去上班,还看见了老大和小倩每次都到这里来散
步,过轮渡。
老大俯视着脚下沙滩来来去去乘轮渡过江的行人,他们是那样悠闲与平静,不时张开手
臂在石滩上跳,免得鞋子进了泥沙打湿水。他们是那样的轻松,一边看脚下的路,一边还不
停地与同行的人叽叽呱呱说着话,他们不象有痛苦的人。《圣经》上说,头脑简单的人最幸
福。老大心里充满痛苦,只在他的头脑太复杂。他不安心做个安分守己的小工人,不甘心消
失在芸芸众生中。母亲早生了他30年,他要超前地把30年后的思想都变为现实。他是一
个理想主义的梦想家,他太不合时宜。他象堂吉诃德一样,提着一杆矛枪要去实现他的理想
,他的种种努力不被社会承认,不为人们重视,人们嘲笑他是疯子。世界的荒谬使他的献身
行动成为一种受苦难的悲剧。
一声汽笛,打破了老大的沉思,他从碉堡上爬下来,下到沙滩,踏上了过轮渡的跳板。
他扶着船舷,看着船尾吐出来的白浪,象是两道犁沟一样,犁头横江犁过去,白花花的犁沟
不断在江面涌起,荡漾开去,又被江水抹平了,而他心中的犁沟却是永远也抹不平的。船在
江北靠岸了,他沿着刘家台河滩往上游走,来到了他和小倩筑堤坝、打水漂漂的礁石滩。他
弓着腰,在礁石上慢慢找,终于找到那个堤坝了,水早就干了,堤坝缺了一个角。他找来石
头、泥沙,细心地把那个堤坝补好,而后看着它出神。小倩走来了,抚摸着他的肩头,他抬
起头来,只能听见她的声音,看不到她的人形。她是在另一个世界呀。她说她好想还和他一
起亲手来筑这个堤坝呀,她好悔哟,她不该被政治利益所引诱,想着可以沾穆家的光。她死
得冤呀。她什么时候才能与他见面哟。
人鬼情未了,老大拍着肩头那只看不见的手,别难过,别难过,我就是来和你见面的,
你是我在世上最亲最爱的姑娘,我什么时候都是只爱着你的。他缓缓地打开挎包,拿出红头
巾,把里面的照片又放回挎包。他用双手展开那张四四方方的纱巾,要给小倩看。他在武汉
买来要送给她的,还没送出手,小倩就结婚了。他不能再送了,不要给小倩惹家庭麻烦。可
是小倩还一次都没见过呢。现在看吧,我提高一点,你看吧。他把纱巾高高地举起,抬起头
要小倩看。透过粉红色的细纱纹,他看见嘉陵江水一片红色,小倩一身红霞,婀婀娜娜向他
走来,这是他的新娘。他赶快放下罩在眼前的头巾,好把他的新娘看清楚一点。小倩不见了
,江水碧波粼粼,象万把梭子一样不停地穿梭。他四处张望,礁石滩上除了他坐在那里,没
有一个人。小倩的身影远去了。
他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把纱巾点着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看着缕缕青烟在空中飘扬
,红纱巾在火光中卷曲着烧焦的身子,不断上爬,化成灰了,老大双泪长流,点点滴滴掉进
灰烬中。想当年,他和小倩在这里谈抱负,谈志向。世事变迁,山川依旧,他老大一事无成
,连自己的爱人都没能保护住。枉做五尺男儿!他匍匐在修补的堤坝上恸哭,嘉陵江水带走
了他的哭声。
他捧着纱巾的灰烬,走下滩头,张开手,灰烬从指缝中飘落到江中。他坐在岩石边,打
开挎包,从里面拿出照片。这是老大在工作以后照的所有照片,包括文化革命出外旅行的照
片,这些照片,老大曾象珍宝一样爱惜,他拿回家去,一张一张讲给弟妹听,这是在广州照
的,那是在上海照的。每个地方都照一张,连起来就是一个人的足迹。什么事都会被时间淡
忘,唯有照片,是一生的记忆,终身难忘。
老大一张张地看着照片,感慨万千,它们唤起了他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全是苦痛与失败
。他没能实现自己的抱负,处境步步下跌,一直跌到床铺被搬进防空洞。他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