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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的固定听众有一个是提前退休的车工杨老头,党员,他和罗妈一唱一合,常常蹑手
蹑脚地在张家门前走来走去,看张家老汉是不是偷了工厂的材料在家干私活。亦琼还记得小
时候家里的铝锅烧漏了,父亲确实用工厂的下脚料在家补锅。他让亦琼在门口看书,给他放
哨。杨老头听见楼这头有乒乒乓乓的敲打声,从门里探出头来张望。亦琼见了,忙告诉在屋
里忙乎的父亲。父亲不敲了。杨老头背着手走过来,见亦琼自顾自看书,父亲在屋里卷叶子
烟,没人理他,只好嘿嘿干笑两声走了。等他前脚走,父亲又敲起来了。杨老头又转回身往
张家走来。父亲只好再次把手上的活停下来了。那一次搞得很讨厌,铝锅补了半天也没补好
,母亲着急,还得用它来煮饭呢。这杨老头,亦琼全家都不喜欢,就老大看得起他,可以说
上几句国家大事。
另一个是隔壁子扫街的工人,酒鬼王老汉。这家人很霉,王家妈迷信,有点钱就去买只
大公鸡,请端公到家里来跳神,一屋子搞得乌烟瘴气,叫隔壁也不得清静。大儿手脚不干净
,专偷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卖了乱花。王家妈被儿子偷怕了,只好把家里的被面床单都放
到亦琼家来。母亲替王家保管,但不敢声张,怕把王老大惹恼了,也偷起邻居来。小儿不偷
,象王老汉一样喝酒,有时两父子发起酒疯来,就“鸡公打架——立起毛毛鼓”。小女跟街
上的妖精学,和男孩鬼混,因她幼年时得一场大病,奄奄一息。王家妈绝望了,硬把孩子拽
给母亲,要母亲救她一命。母亲可怜孩子,就一口汤一口水地喂她,居然把她带活了。带了
两年,王家拿不起保姆费,母亲就说算了,她积个德。王家女长大了,王家父母常对女儿念
叨母亲的救命之恩。母亲和亦琼姐妹见王家女妖妖精精的样,时不时要说她两句。
第三个听众是在亦琼家楼上的一个青工。这家人有七兄弟,老汉是卖肉的,妈也做临时
工,还有一个老家婆,一家十口人吃饭,也够父母操心的了。全是些男孩,没人管得了,半
夜拉尿不上走廊中端的公共厕所,就站上窗台,朝窗外楼下拉。一个接一个,象自来水龙头
一样,哗啦啦往下冲。亦琼家里不敢开窗,朝楼上喊,楼上的,怎么搞起的,又往楼下屙尿
!喊也没用,照样拉,一个晚上睡觉不得清静。
再有就是四楼的一个青工,父亲是肥料站的工人,哥哥黑娃在文化革命武斗中攻打市委
招待所给打死了。
还有一个听众是老大的社会朋友,是个石油工人,说话口吃,留一撮小胡子,常年待在
城里,不愿回油田。亦琼见不得这个留日本鬼子小胡子的人,听他说话更痛苦,结巴得让人
憋气。老大说他肚里有货,会写剧本,叫《伟大的井架》,但是没有发表。
有了这么四五个听众,老大的讲坛就摆起来了。很难说这些听众听得懂他讲的,或者对
他讲的感兴趣。你想老大每次都准备了盖碗茶和香烟招待听众,社会朋友来了,还备几样小
菜。有吃有喝有抽,免费招待,烟酒茶齐全,那就坐在那里随你讲什么吧,比坐茶馆还舒服
。烟客在那里使劲抽,老大在那里起劲讲,一个屋子烟雾腾腾。父亲从来不信老大讲的那一
套,他不抽香烟,所以根本不进吃饭这间房。母亲有鼻炎,闻不得烟子,她端个小板凳坐到
门外去打瞌睡。常到半夜,茶喝完了,烟抽尽了,菜吃光了,烟客起身了。连说老大讲得好
,下次再来。老大两手拍着邻居的肩膀,连说,好好好,下次再来。
母亲从瞌睡中惊醒,进屋收拾屋子。只见杯盘筷子横七竖八摆一桌子,烟缸墨水盒装满
烟头,满地胡豆壳。
母亲说,老大,“挣钱象针挑沙,用钱象水冲沙”,你何必把你的工资都拿来给别人吃
喝了?
老大说,吃点喝点抽点有什么关系,你有个事,别人也好帮你。
母亲说,我看你那些朋友是“高粱杆做门闩——滑的(靠不住)”,你生病的时候,谁
来过问你了,还不是靠妈老汉。你连自己的出路都没有搞好,说那么多国家出路有什么用?
“风箱做枕头——空(响)想”,“抱鸡母(无蛋母鸡)抓糠壳——空事”。还是好好想想
自己的事,“糠壳做枕头——上半夜响(想)别人,下半夜响(想)自己”。好好安个家,
我给你带孩子。你看你没安家,弟妹也没有安家,“一个和尚疯了,一庙和尚都跟着疯了”
。你要带个头。人终究要安家,不然心是飘的,“池塘里的浮萍——生不到根”。
老大说,妈妈,你就不要为我操心了,弟妹会安家的,张家不会断后的。
有时候,老大还没回家,邻居就来问,张师母,老大回来了没有?巴巴儿是想抽那不要
钱的烟。老大也意识到他的听众是冲他的招待来的,只要有烟,哪怕坐到半夜也是不走的。
老大是个要面子的人,他还是把他的招待维持下去。
一次亦琼回家,见吃饭的屋坐了一屋人,烟雾缭绕。她到另一间房去了。一会儿,老大
进来说,今天来了几个朋友,一会儿我叫你,你就切点香肠来。亦琼正看自己的书,随口应
着好吧。
果然不大一会儿,老大站在门口对着对门屋叫,亦琼,没有菜了,帮我切点香肠来。
亦琼应声来到吃饭屋,打开碗柜拿香肠。哪有香肠,碗柜空空的。亦琼问,香肠呢,你
要我切的香肠呢?
老大说,不是在门后面挂起吗?
亦琼说,那是生的,没有煮,怎么吃?
老大说,什么,还要煮?我还以为就这样切了吃哩!
众人哄笑,你老大,真是不当家,连香肠要煮熟了吃都不知道!
老大说,我看菜吃完了,想添点菜。还要煮就算了,下次再煮。
老大送走客人,来到亦琼这间房,很兴奋地说,你今天配合得很好,表演得很成功,就
象真的一样。
亦琼一惊,什么配合?什么表演?
老大说,就是切香肠的事呀。
亦琼一下子生气了,原来你把我耍了,你是知道香肠不能生吃的呀。
老大说,哥哥看了那么多书,就那么傻,连米是哪儿来的,香肠是生吃还是熟吃都不知
道?
亦琼说,你知道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老大说,一群酒肉朋友,我懒得把他们伺候得那么好!
亦琼说,你不愿招待就算了,干嘛要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样子呢。你休想要我再帮你做什
么事。
老大讪讪地说,我也没有什么要你帮的,你读了书就变了,不认哥哥了。
亦琼说,我没有不认你,你做事总得让人接受,你那样哄人,叫我怎么接受?
老大讨个没趣,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不跟你说了。气愤愤地出门了。
以后老大给烟客准备的烟酒茶少了,烟客也就不来了,老大的讲坛垮了,他也就不讲了
。只有隔壁的王老汉,始终都帮张家的忙。父亲不喝酒,母亲常把酒票送给他。
家里风平浪静了,老大又掉过头来为自己的事折腾了。他凭着多年训练出来的眼光,看
到了经济管理学必将成为热门学科,毅然拿出当年防空洞工厂补发给他的病假工资,到重庆
大学报名自费学经济管理。他有个愿望,学成后,离开分厂,离开公司,甚至离开家,到别
的行业去工作。然而天不遂人愿,单位坚决不同意老大去自费读书,不许脱产,不给出具单
位证明。
老大去找公司领导说理,我自费学,为什么不行?
学管理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去学的。
那你说说我是什么人,为什么就不能学?
我们不需要经济管理的人才,所以就不能出具证明。如果需要,我们会公派,不用你自
费。
我可以学了去别的单位,不会挤占公司的位置。
那不行,你是我们公司的职工,我们就不能同意。
公司早对老大是“后阳沟看竹叶——越看越深沉”,任老大“说齐天,触齐地”,就是
不同意。
学校把老大交的一千元学费退给他了。说很抱歉,他们只收单位选派的公费生和推荐的
自费生。
老大35岁了,早已超过正常的考大学年龄,读自费生,是他的最后一次上学机会,但
这条路也走不通。老大拿着钱,仰天长叹,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却没有用武之地!他泪
流满面,把这笔送不出去的血泪钱存进了银行。
1984年6月,老大在家休病假,回单位后发现他的床没有了。宿舍放的是别人的东
西。一打听,说是来了新的干部,没有住处,领导就叫人把老大的床搬到堆废物的防空洞去
了。又是防空洞,老大听了心惊,呆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来。这一晚,老大没有去防空洞他
的床位住,他忌讳那个地方。老大在车间的泥地上睡了一夜,第二天高烧不止。
老大开了吃药回家,一声不吭地躺在床上。他翻阅那本叔本华的大书,《作为意志和表
象的世界》,极力思索人活着有什么意义,他活着有什么意义。书中说,人生充满痛苦,这
是符合他的实际的。出路在于禁欲,这,他也做到了,37岁了,连老婆都没有讨。怎么还
是不能解脱呢?慢慢慢,还有涅磐,自觉死亡,这可是他没有做到,也不愿做的。“宁愿世
上挨,不愿土头埋”,他的理想还没有实现呢。他随手在书上写下杜甫《蜀相》诗中的两句
名言:“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老大眼里噙着泪花,嘴里喃喃叫着:老大,老大,你的抱负实现不了,是不是也要自觉
死亡呢?这可得好好想想。"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老大多么希望这时能有
人来看他啊,他就可以有人商量了,就能决定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