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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音里面又夹着几丝倒土不白的焦盐普通话,表明他是一个走四方的人。
那书的纸确实是黄的。但内容却不是“黄色”,并非色情淫秽的描写。但纸是黄色的,
这就有问题了,必是封资修的无疑。穆向东就是这样来推断的。
老大说,里面一点色情淫秽的东西都没有,是讲怎么做人民公仆。
人民公仆?人民公仆是“黄的”?
这才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老大懒得和他说了。
穆向东是南充农村兵复员到城市来的。他小学文化,在云南边境当了八年炊事兵。他当
兵的时候,正是三年灾害的时候,掌菜勺子的炊事兵特别吃香,干部战士都对炊事员很客气
。穆向东是个头脑机灵,口齿伶俐的农村人,他时时想着复员后很有可能回农村,这是他不
愿意的。因此到部队的第一件事就是争取入党,以便复员有本钱。他在部队参加任何政治活
动都很积极,一心想跳出炊事兵,学点技术。谁知他太积极了,被当做安心炊事工作,热爱
本职工作的标兵,反倒换不了兵种了。他心里叫苦,只好认了,更加认真地搞好本职工作,
搞好部队领导关系,和上上下下的人都能打上哈哈,说句笑。文化革命来了,他立即给自己
改名“向东”,要誓死捍卫毛主席,并给自己的妹妹改名“向红”,永远都是红心向着党的
。
穆向东几次都差点上了复员名单,但都给他挽回了。毕竟炊事兵不同于连队战士,穆向
东在部队待了八年。1968年,终于轮到穆向东复员了,他找到他的同乡战友,已经提干
的老卫,要他帮忙说情复员到城市。他当了八年炊事兵,把青春都献给部队,献给边防了,
现在不该给他一点补偿吗?要求不高,把他复员到重庆城,那里既是大城市,离老家南充也
近。
他入愿以偿了,复员到重庆,分到机修厂。他死活不当炊事员了,带着他从云南带回来
的白药和土特产去见革委会的领导。领导由他挑工种,他挑了电工。自然他对修电机一窍不
通,电工组只好安排他管厂里生活照明换保险,上灯泡一类的事。老大是修理电机的电工,
平时跟穆向东没什么来往,也少打交道。但穆向东是工厂党支部委员,他管电工组的政治学
习。
穆向东把老大看“黄书”的事向工厂最高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报告了。革委会要老大把
书交出来。老大固执,不愿交,把书藏在车间房顶的瓦下。说是书放在宿舍里,不知被谁拿
了。
合当有事,穆向东上房拉电灯线踩滑了瓦,发现了瓦下的书。他把书拿到手,发现它比
“黄色”的问题还大,全是些资产阶级的货色,罗斯福丘吉尔什么的,这不是教唆人向无产
阶级夺权吗?怎样待人接物,这分明是资产阶级的虚伪,搞阴谋诡计,伺机向无产阶级反扑
!他把书交给了革委会。
那天,两个戴红袖章的工人纠查来到老大的宿舍,老大正准备出门,托人请美术教师,
给小弟辅导美术家教。两个纠查对老大说,跟我们走吧。
老大莫名其妙,去哪儿?
纠查说,开批判会。
老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开什么批判会?今天我不当班。
纠查说,你去了就知道了。一边一个架着老大的胳膊往门外走。
老大嘴里说,开什么玩笑!已推推搡搡到了会场。穆向东在领呼口号:“清除工人阶级
的败类!”“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腐蚀!”“巩固无产阶级专
政!”老大一看那架势,心里知道不好,是冲他来的了。
老大被罚站在主席台的一角,接受批判。他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着台下。老账新账一
起算,从他进厂挖防空洞假装积极开始,到当逍遥派不关心文化大革命,穿着整洁资产阶级
思想严重,看外国书籍思想反动。车间工友上台揭发他,其中最起劲的是穆向东。老大说过
他没技术,是外行领导内行。穆向东最忌讳别人说他是外行,没技术,老大挑到了他的疤疤
上,只痛得他嘴歪,对老大结下了冤仇。有点技术就不得了了,尾巴翘上天了。这下子,两
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穆向东报复的机会到了。
老大对穆向东揭发他的罪状是“背着手撒尿——不扶(服)”,钻研技术有什么错,当
工人就得有技术!他看的书,都是公开出版的,没有黄色下流的东西。
台下有人喊,不许他猖狂,不许他诡辩。穆向东踹了老大几脚,头被狠狠地按下去了。
革委会人一声吆喝:“把资产阶级顽固分子押下去!”老大被纠察扭到了防空洞。
山城是一座有很多防空洞的城市,大大小小的防空洞,难以尽数。几乎每个工厂,每所
学校,每条街道都有。最早的防空洞是50年前挖的,那是为了躲日本鬼子的空袭。那时的
防空洞挖得很简单,郭沫若的耳聋,就是在教场口的防空洞躲空袭的时候给日本人炸的。年
深月久,那些洞子早已风化,泥土石块堵塞了通道,壁上渗出的地下水齐脚背深。红房子的
后山坡有一个防空洞,红房子小孩捉迷藏钻进洞里,阴风惨惨,没有光亮,一股霉臭直冲鼻
子。受到惊动的蝙蝠,呼啦啦象鬼魂一样扑上身来,吓得大家哇啦啦叫,连滚带爬逃出洞,
浑身沾满泥水。
距躲日本鬼子空袭20年后,山城又掀起了第二个挖防空洞的热潮。那些废弃的洞子重
新清理,新的防空洞又在遍山挖掘。老大参加工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挖防空洞,那是一个旧洞
子,位于工厂边缘的荒山脚下。山上长满灌木丛,还有几棵枝枝桠桠的杨槐树。在洞口上沿
的山坡上,竖着巨幅标语牌,是用油毛毡钉木条框做成的,上面刷了白色的油漆,每个标语
牌都写着一个红油漆大字,在灌木丛中,不多远跳出一个,连成一条20来米长的线:“反
”——“修”——“防”——“修”——“备”——“战”——“备”——“荒”——“为
”——“人”——“民”。
老大浑身象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用锄头挖,橇棒顶,钢钎打,肩膀抬,手打起了血泡,
肩又磨厚了一层老皮。马克思曾经说过,无产阶级是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如今老大跟父亲一
样也是工人阶级了,这个血统工人在挖防空洞。他不会想到他在给自己挖墓,日后他的囚室
,他的冤孽。更不会知道他后来的命运,阴差阳错都跟防空洞联系。他只是感到兴奋,总算
没饭吃的日子过去了,他独立了,再不会挨父亲打了,再不用拉纤挣角子钱了,他有工资了
。不是一分两分,一角两角的小钱,而是一块两块,五块,甚至十块的大钱。尽管他是一个
学徒工,每月只有18元。
老大参加工作挖的防空洞,没有用来躲过一次空袭,在文化革命中成了革委会的隔离室
。洞门是用石头砌的圆拱门,地上打的三合土。洞里拉了一盏电灯,有一张铁床。旁边有个
小铁桶。石壁上长满青苔,渗水顺着石壁往下流。洞脚有条小沟排水。再往里走,就不行了
,洞壁没有砌石头,地上也没有打三合灰,全是土坷拉,洞子深处一片漆黑。是个盲洞,没
有另一个出口。防空洞口安了一扇铁门,上了一把大铁锁,门外有守卫。
老大被推进防空洞,上了锁。他气得发狂,摇着铁门大声喊叫:“你们私设监狱违反国
法!”“我究竟犯了哪条法?”
防空洞在山脚下,离车间较远,老大的喊叫化成袅袅余音,在空中回荡。每天上班的时
辰,老大就对着洞外喊:“我要出去!”没有人路过,没有人理睬,老大被防空洞隔断了与
外界的联系。
他双手抱膝斜靠着石壁坐在地上,两眼直楞楞地看着洞口。这可不是夏天乘凉的洞天福
地,这是人鬼之间的阴阳界。洞外,是自由的天空,阳光世界,洞里,是禁锢的牢狱,无边
的黑暗,他还没做成一件事呢,就这样被困在洞子里,他象掉入枯井一样绝望。自由,自由
,走在阳光下的叫化子都比他幸福。对人精神的摧残,莫过于关防空洞,不打不骂,什么刑
法都不用,保管叫你感到埋了还没有死的恐怖。黑暗、潮湿、霉臭紧紧包围是老大,他心中
充满了死的绝望与恐怖。
老大的吃喝拉撒都在洞里。屎尿拉在洞里的小沟,用自来水冲去。时间久了,洞里有股
难闻的骚臭味。洗脸——如果他愿意洗脸的话——用小铁桶。守卫是个单身,每天他去食堂
吃饭,就用食堂的搪瓷罐把老大的饭菜带回来,账记在老大名下。老大吃了罐罐饭,把搪瓷
罐往铁门外一扔。把个搪瓷罐摔得稀烂。守卫有意见了,老大,我没得罪你,罐罐饭没有得
罪你,你吃得不耐烦了,是不是不想吃了?
老大不再扔搪瓷罐了,也不再喊叫了。革委会要他写检查,他一口回绝,没什么好写的
,他没错,更没罪。那劲头,倒象是坐牢的革命志士,不肯变节投降。
老大这人,就是缺少变通,认死理。小时候是犟,遭父亲打,大了是固执,为本书弄得
关防空洞。有那个必要嘛,他又不是真的革命家。大概,他是把自己看作革命家,或者要象
革命家那样给世人一个新典型。他还是颇为得意的。
老大开始又唱又跳。唱毛主席语录歌,跳毛主席忠字舞。他象一只蝙蝠在洞里四处窜,
时而飞高,拼命往顶上蹦,时而飞低,使劲把脚跺,时而张开手脚,把身子紧紧贴在石壁上
不动。无论他怎样折腾,他插翅也难飞出防空洞。后来老大唱不出,跳不动了,他整天一动
不动地躺在铁床上。母亲去给老大送衣服,老大已说不出话,母亲看着他直流泪,他抓住头
发,头发一把一把的掉。
如果不是老大真的病了,革委会怕闹出人命,这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