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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琼念:“看一个青年是不是革命的,拿什么作标准呢?拿什么去辨别他呢?只有一个
标准,这就是看他愿意不愿意、并且实行不实行和广大的工农群众结合在一块。……”
亦琼跟这些小红卫兵软磨。嘿嘿,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区的,哪有不碰面的?要
说和工农结合,我父母都是工人,一百年前,他们的祖宗都是农民,我就出生在一个工农结
合的家庭。不怕见笑,我屙屎屙尿都是闻的工人气味,熏也把我熏革命了。我当红卫兵那两
天,比你们干劲还大。这不,当知青了。过两年,你们还不是要下乡,大家都是知青命,何
必那样大的火气。你们以为我愿意在家吃闲饭,我们学校下乡点在酉阳,乘船乘车要走四天
,那么远,我回家哪来路费?那是穷地方,我下乡了,还要靠家里寄钱粮,比在家里吃饭还
花费。我家哪有钱给我寄。我下乡喝西北风呀。我饿死事小,给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摸黑事大
,我负得起这个责吗?不是我不下乡,把这些实际困难解决了,我高高兴兴下乡去。
红卫兵被亦琼软化了,他们不再对亦琼吆三喝四。动员办公室的头儿见状,上前一把抓
住亦琼的衣服,两眼透着凶光。亦琼神经质地大叫起来:“最高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
”
头儿放开了手。大声喝斥,看着我的眼睛!
这是什么意思?亦琼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合适的最高指示来抵制这道命令。看就看
吧。她死死盯着对方的小三角眼,一脸蔑视。他们的眼光不知对视了多久,头儿输了,转移
了视线。而亦琼的眼睛盯直了,半天转不过弯来。
头儿问,说,谁是你的后台?
后台?这不是礼堂的前台吗?她转过身往后看,舞台上方挂着毛主席老人家的巨幅画象
,她跟老人家的眼光也盯上了。
头儿说,少来嬉皮笑脸这一套,女娃子家家习到不要脸!
亦琼跳起来,你骂人,你个男人家家才不要脸!你吃皇粮要我盯着你的眼睛看,你好好
把你那副流氓嘴脸放到荷包头去揣起!
亦琼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头儿气得吹胡子,马上决定游亦琼的街。罗妈在街委会听说了
这个决定,连连说好。她没有参加游街,表了她的态就回家去了。
亦琼身上挂着游街的大黑纸牌,上面写:“破坏知青政策,抗拒上山下乡罪”,还用红
墨水划了一个“X"。她手里提着罚站的高板凳,走在由街革委、工宣队和军宣队组织的红
卫兵游街队伍前面,经张家花园平街,往观音岩游去。石板路年久失修,有的石板松动了,
常常踩着这头,那头翘,还溅起石缝里的黑泥浆来。一路上坡,石梯坎高一磴低一级的,有
的还断了,塌了半截歪到一边。这样的路走着游街队伍就吃力了。既要顾着脚下爬坡,免得
泥溅裤子,脚踩滑,又要顾着走好队伍,振臂高呼口号。顾上顾下,游街队伍忙得呼哧呼哧
的,口号声也常常呼得走了调,时高时低时停顿。呼的口号都有:“上山下乡光荣!”“留
在城里吃闲饭可耻!”“坚决拥护最高指示!”“抗拒上山下乡绝无好下场!”“谁敢抗拒
砸烂谁的狗头!”亦琼不敢怠慢,口号照呼不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要不是她胸前挂着
黑牌子,别人见她呼口号的样,怎么也不会想到她就是被游街的人。街道两边的住家户倚着
板板房的门框,或从吊脚楼的窗户伸出头来,和紧贴墙根的过往行人一起,看着这奇特的游
街队伍指指点点笑,游街队伍里的女孩子也忍不住笑。游街的气氛被破坏了。
办公室头儿直喝斥亦琼,你给我老实点,不许你呼。
亦琼说,怎么不许我呼,这是革命口号,谁不许呼,谁就是反革命。反正她也是跟办公
室头儿较上劲了。
游街队伍爬完石梯坎来到观音岩外科医院门前,这里是市中区的主要交通干线,往左笔
直向上通七星岗,往右急转弯通两路口。马路的对面是枇杷山峰,过于陡峭的地方长着树,
塌坡的地方打了一层三和灰,修整出来的坡地层层盖着房子。山下的人行道特别窄,行人大
都走外科医院这边的人行道。
头儿指挥队伍停在外科医院住院部栏杆外的人行道上,让亦琼站到高板凳上去。亦琼不
肯,头儿让红卫兵来拉。亦琼就用两个手肘左右拐,没人敢上前了。
头儿发怒了,走上前用脚往亦琼膝盖弯一扫,嘴里叫,你不站,跪也可以!
亦琼不提防,膝盖一弯,扑通一声栽倒地上,嘴唇磕破了。亦琼从地上爬起来,抹了一
把嘴角的血,瞪了头儿一眼,自己站到高板凳上去了。
亦琼胸前挂着黑牌子,高出众人半个身子,远远近近都能看到她,她也能看到远远近近
灰麻麻的一片。人是灰的,穿着青色、蓝色的衣服,象是满街的灰麻雀、黑狗熊一样;马路
是灰的,满地纸屑、灰尘、垃圾、废水;汽车是灰的,电车贴满了标语口号,车窗全打碎了
,汽车罩着帆布,扶手断了;房子是灰的,墙的下半截是残破的大字报纸片,上半截布满弹
孔,煤烟熏黑了窗户;天是灰的,烟尘滚滚,看不见一点太阳和半点蓝色;连树叶也是灰的
,山上山下的树,都被过往汽车扬起的灰尘覆盖满了,没有一点绿色的光泽。自己就生活在
这么一个灰色的城市里,怎么过去从来没有发现过呢?
城市有什么值得留恋,要赖在这里不走呢?当然不能走。城市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历史
闻名的大城市都这个样,农村就可以想象了。那不只是灰色,还是黑色的了。城市没得改善
,农村还会有吗?她在了望这座灰色的山城时,更加坚定了不下乡的决心。
她把头高高仰着,望着天,一脸无神的样。她随批斗的人怎么呼口号,怎么数落她的罪
状,只是不开腔。这里也没有她开腔的份,游街罚站示众,都是为了杀她的威风,杀一儆百
。
人来人往的行人见示众的是个不下乡的女知青,颇有几分希罕,几分同情。围观的人里
三层外三层,过往电车上的乘客,也纷纷伸出头来看热闹。一时间竟造成了交通的堵塞,喇
叭声、吆喝声不断。亦琼也就低下头来打量围观她的人。
有老太婆说,作孽呀,小小年纪就游街。搞不懂她是说亦琼作孽还是处罚她的人作孽。
有人在汽车上骂,这年头,知青也游街,真他妈的新鲜!不去不去就是不去!
头儿听见了,踮起脚尖往马路上看,谁在骂,谁敢抗拒最高指示?
汽车“轰”地一声开走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笑声。亦琼一下子觉得在汽车上骂太妙了
,叫头儿哪儿去抓人?她想起文化革命追究“反革命谣传”,被追究的人说是在上厕所时听
来的,到哪儿去查实呢?
有妇女在抹眼泪,一望而知是家里也有当知青的儿女。那年月,谁家没有下乡知青呢?
有干部模样的人在说,毛主席指示,上山下乡要说服教育,不能这样蛮干。
有了这句话,人群中的议论多了,是呀,是呀,要说服教育,不能蛮干。
亦琼仍是一动不动地在高板凳上,她不能动,也动不了。一动就会摔下来。不站高板凳
就得下跪。站着还是比下跪好,她就象个塑象一样,笔直地站在凳子上。
站了个把小时,军宣队代表赶来了,对头儿嘀咕了几句,军代表把亦琼扶下来说,好了
,好了,回去说吧。
亦琼下得板凳,两条腿都僵了。她就地活动了一下腿脚,才能走路。那时她只有18岁
。
罗妈做起锦上添花的工作来,把母亲在机修厂做临时工的事情告诉了街委会,不能让“
矮子婆娘”安安逸逸拿工资。街委会通知机修厂,停止母亲做工了,到街委会参加办学习班
。街委会围攻母亲,说是她教唆的。
母亲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象娘”,我说服不了她。
小妹被街道弄去挖防空洞,那么好分工作的?她回到家哭,抬不动土,罗妈使劲往她筐
子里装土。
老大知道了,急忙赶去学习班,和负责的工宣队、军宣队交涉,要他们放母亲和亦琼回
家,免除小妹挖防空洞,他负责说服亦琼下乡。
亦琼回到家,对哥哥的作法很不以为然。
她说,你是城里工人,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下农村试试!
老大说,这是潮流,个人不可抗拒。如果不从改造人的政治立场看,知青下乡是解决失
业的一个权益之计,是你们为减轻国家的就业困难所作的牺牲和贡献。搞文化革命三年了,
你们早已到了毕业的年龄,新的小学生又长大了。你们再不离校,小的又怎能升中学?你看
小弟小妹不是早该上中学了吗?哪里有学校让他们上?
亦琼说,难道我们离校就该是下农村?她和哥哥辩论起来。
老大说,渠道是多种的,也可以进工厂,就象当年我毕业进厂一样。问题还是出在文化
革命,工厂都停工了,我们都没有事情做,又怎能招收新的工人?即使招,也只是少量的。
现在积下了三届初中高中毕业生,几十万,上百万人,要一下子解决工作是不可能的。国家
不发展生产,休想解决就业问题。
亦琼说,既然是招工有困难,为什么要说让我们去接受再教育?
老大想了一下说,共产党不承认社会主义有失业,把一个就业问题当做政治运动看待了
。因此,你要抗拒是不成的。抗拒就是反革命。爸妈小妹都受你牵连了。这是连坐,其实也
不新鲜,封建时代搞了几千年了。即使为家里人着想,你也不能拒绝下农村。
亦琼无语了。让爸妈弟妹受她的牵连,这是她心不安的。她第一次听到对知青下乡如此
新鲜的说法,不得不承认,这种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