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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书现在是禁书,先把它藏起来,不要说出去。
小弟人小,就爬到床下柴禾、煤炭堆里,掀开木柴,把包上旧报纸的书放在最下面。老
大在床外递书。亦琼和小妹拉出写字台最下一格抽屉,把书放进里面的地板里去,然后关进
抽屉。老大舒了口气,换了件衣服,去上班。临出门,对弟妹做了个鬼脸。弟妹也对他做怪
相笑。
亦琼拿起烧了一个角的《怎么办?》,心里很高兴,她又有得书看了。
又到发工资了,老大回家按惯例给母亲五元钱。这是自他参加工作后,三年来形成的习
惯。发了工资,就给妈妈五元,给亦琼一元,给小弟小妹各五毛。他收拾起挎包,对母亲说
,妈,我准备出去旅行。
母亲说,外面在搞文化革命,红卫兵串连,乱得很,你跑出去干啥子?
老大说,工厂停工了,造反派在夺权,我没有兴趣,就想出去看看。我还没有出过远门
呢。
母亲说,我也不懂外面的事,你要自己当心。你既然要出去,还给我钱干什么?“衣是
人的脸,钱是人的胆”。你把这钱带上。
老大说,好吧,我把钱都带上。你放心,下个月发工资的时候,我一定回来。
老大的年龄和造反的高中学生差不多,如果他读高中,也该是高三年级的红卫兵。但他
想工作,初中毕业就进厂当了工人。学生串连,他旅行。
老大随身带了一本地图册,按自己大致拟定的计划,到北京、天津、上海、杭州、南京
、武汉、长沙、广州、南宁、贵阳、昆明、成都、西安等城市去旅行。他那点工资,买一个
地方的票都不够,别说要去那么多地方了。他戴上红卫兵袖章到外地红卫兵站办理乘车手续
,有时什么票都没有,他就从出口进到站台上火车,遇上查票时,他就给邻座的做个手势,
笑一笑,或者假装瞌睡了,伸伸懒腰,就往列车座位下面钻,躺在座位下面睡觉。再遇上麻
烦时,他干脆下火车,等下列车再上。往往准备去这座城市,又临时改了车次,去到另一座
城市。反正他是出来看世界,到处听新闻,并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也不需要买什么地方特产
带回家去。只是他每到一个地方,一定要照一张相,鸟过留声,人过留迹嘛。
尽管他没有特别的目的地,但他一直在寻找,心里有一个执着的愿望,想解答文化革命
是为什么,中国该往何处去,我该做什么?这对一个刚刚20岁的青年工人说来,是一个过
于严肃的问题,也是他肩负不起的沉重担子。可他偏偏“咸萝卜,淡操心”,去想了,去担
了,去操心了,因而在旅途上,他总是很忧郁。
他象个流浪汉一样四处漂泊,头发长长的,挎包脏脏的,灰色大衣穿成了黑色。每次回
到家,他一身脏得象叫化子,狼吞虎咽地刨上三大碗饭,然后就呼呼大睡。恢复精神了,他
回厂里领了工资,又开始他下一个旅程。母亲说他,你这是为啥子呀?别人出去是观山望景
,我看你出去是受洋罪,就不要出去了。他摇摇头说,妈,我跟别人不一样,我在干大事。
母亲给说得迷迷糊糊。
老大这样旅行了三四个月,回到厂,不再出门了。他看书,作笔记。亦琼不解。老大说
,全国我都走了一遍,还接触了几个大学的奇异人物,他们都是反对文化革命的。现在到处
都乱套了,一个国家,没了政府,不搞生产,光闹革命是要坐吃山空的,遭殃的是老百姓。
亦琼听不明白哥哥说的。她只有15岁,满心欢喜地参加了学校红卫兵,她专门负责油
印传单。成天蹲在教室里用油滚子印。油印滚子坏了,就用胶皮刮子印。每天回到家,总是
一手的油墨。
老大也不对亦琼多解释,很多道理他也是在慢慢琢磨。他在广西边境遇到的那个准备偷
越国境的大学生,跟他说了一夜的话,但他还没有偷越国境的思想准备,他的文化也不高,
他在那个大学生面前有些自卑,他回来了。他想立足自己的国家,施展自己的抱负。
老大每天在家读马克思、恩格斯、拿破仑、汤因比,还有《斯大林时代》、《赫鲁晓夫
主义》,这些书都是那个大学生读过的。有一天,老大突然对亦琼迸出一句话,“历史永远
由胜利者书写”,这是安娜·路易斯·斯特朗说的,《斯大林时代》写的。任谁动员他参加
造反派,他都摇头,说他不介入权力之争。
学校停课半年多了,传单也不用印了。亦琼和弟妹都停学在家,亦琼仅初中二年级,小
妹小学六年级,小弟小学四年级。这个文化革命看来一时半时是难得收场的。老大很着急,
说,这怎么行,光长个,不长知识,文化还没有我高。长大了干什么,什么也干不了,愚民
一个。
听着哥哥这么说,弟妹都傻眼了,亦琼脑子里只有革命,没想过长大了究竟干什么。三
姐弟呆呆地看着老大,象三个小叫化一样,盼着主人的赏赐。
老大一下子兴奋了,他在屋里走来走去,连连拍打自己的手说,明白了,明白了,我知
道自己该怎么做了。这是自从他到全国串连走了一圈以来,第一次有了自信的神情。他一直
都很忧郁,他看到文化革命的不正常,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想有所作为,却又苦于自
己只是一个小工人,又能做什么呢?有谁信他的呢?现在他在弟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和
使命,他要把自己的弟妹教好,带出文化革命的黑暗。
他转身向着弟妹,象预言家发布预言一样说,你们听我说,世道不会老这样乱下去,你
们不要出去乱跑,在家好好读书,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他开始在外奔走了,去找那些升了高中的老同学和他的社会朋友。他拿出收藏的部分小
说,换回来一大摞初中、高中课本,对弟妹说,看吧,看吧,够你们学的。
首先得把亦琼矫过来,两个小的就好办了。他坚决反对亦琼再去参加红卫兵,你以为你
那红卫兵有多了不起,空事,以后草包一个。
亦琼很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又有多了不起,就能拯救我了?但她不敢违抗哥哥,老大工
作以后是家里的权威,他总为家里着想,连母亲都听他的。
星期天中午,吃午饭了,小弟老不来吃饭。老大端着饭碗去了另一间屋,来到伏在写字
台上的小弟身后。只见小弟在照着《十万个为什么?》书上的插图画画。老大放下饭碗说,
拿我看看。他看了画,又看插图,问小弟是不是蒙在上面画的,小弟说不是,是看着画的。
老大说不错,以后每天都画一张。我给你找纸,笔墨。画得好,我想办法给你请老师。
以后小弟每天在家画画,单线的,作色的,越画越象样……
初夏,亦琼回校去看那些坚持在校闹革命的同学,正赶上红卫兵团给大家发藤帽、锄把
、钢钎,看着同学们戴着藤帽,一个个神气活现的样子,亦琼也感到心痒痒的。她留了下来
,领了藤帽、锄把,住在学校没有回家。
学校已经按军事据点那样在教学楼顶上安了探照灯,晚上,探照灯在楼顶转来转去,强
烈的光柱扫着大操场、学生宿舍、办公楼和另一座教学楼,象幽灵在游荡,四处静悄悄的。
学校成了兵营,又有些象集中营。
半夜,学校广播突然播放起阿尔巴尼亚歌曲《游击队之歌》,亦琼被同学推醒,她听着
这音乐感到非常的紧张和恐怖。而她的同学已经习惯这音乐了。同学悄悄告诉她,是军事演
习,马上要集合。
亦琼赶快穿上衣服,戴上藤帽,提着锄把,跟着大家跑步到操场。红卫兵团长是高三的
学生,他正提着喇叭向大家交待今晚的行动计划。
他说,今晚我们要外出军事演习,我们必须看到,我们32111战斗团——“321
11"本是一个扑灭大火,表现英勇,在全国受到表彰的石油钻井队,学校红卫兵团采用了
这个名字——位于市委旁边,这个位置非常重要,也非常危险,“反到底”派要攻打市委的
“8.15"派,首先就要把我们这个钉子拔掉。因此我们是文攻武卫的前沿要塞,我们必
须守住阵地。今晚的行动就是顺着市委家属宿舍向市委前进,去打增援。希望大家靠着墙根
走,不要走大路的中间,中间埋有敌方的地雷,大家要小心,不要踩上了。
团长把这假想的敌情说得有板有眼的,亦琼觉得自己的热血都沸腾了,想不到留在学校
的生活这么刺激。她跟在同学的身后,从学校侧门进进入教工宿舍区,从那里沿着市委家属
宿舍的堡坎爬过去,上到马路,然后向马路对面的市委冲过去。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既没有
谁踩上地雷,也没有遇到一个敌人。折腾了两小时后,大家闹嚷嚷地回到寝室,亦琼不免觉
得有些扫兴,没有真刀真枪的干。
7月7日,二轻的“反到底”和“8.15"在上清寺嘉陵江桥头的铁园对打起来了,
“32111"团的男生,戴着红袖章,也在“8.15"这边参战。
亦琼见真的打起来了,跑到铁园对面的山头上去。那里已经站满了人,隔着山脚下通大
桥的马路,观看对面山头的人开战。
参战的两派人都戴着藤帽,互相扔砖头、石灰包,石头顺着铁园的山头往下面马路上滚
。马路上全是砖头石块,空中腾着石灰的烟雾。行人都往回跑了,过桥的货车、公共汽车停
下来,汽车长龙一直排到上清寺转盘,分路排到中四路、人民路、两路口、牛角沱去了。从
江北开过来的车停在桥上,往后排到桥那头的华新街、观音桥去了。排在汽车长龙后面的车
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拼命按喇叭,一个接一个往前按,整个上空轰鸣着刺耳的喇叭声,
观战的人捂着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