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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第一章(3)
一进门,炕沿上坐着外祖母,那孩子一边哭着一边扑到外祖母的怀里说:
“姥姥,你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对这打得可怜的孩子本想安慰一番,但是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妈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后衣襟来,用力地在孩子的屁股上哐哐地打起来,嘴里还说着:
“谁让你这么一点你就胡说八道!”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妈抱着孩子走了才算完事。
那孩子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施给当地居民的福利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抬车抬马,淹鸡淹鸭,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得以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有这泥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但是可怎么说法呢?真正说是吃的瘟猪肉,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这泥坑子可就好办,可以使瘟猪变成淹猪,居民们买起肉来,第一经济,第二也不算什么不卫生。
二
东二道街除了大泥坑子这番盛举之外,再就没有什么了。也不过是几家碾磨房,几家豆腐店,也有一两家机房,也许有一两家染布匹的染缸房,这个也不过是自己默默地在那里做着自己的工作,没有什么可以使别人开心的,也不能招来什么议论。那里边的人都是天黑了就睡觉,天亮了就起来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开、秋雨、冬雪,也不过是随着季节穿起棉衣来,脱下单衣去地过着。生老病死也都是一声不响地默默地办理。
比方就是东二道街南头,那卖豆芽菜的王寡妇吧:她在房脊上插了一个很高的杆子,杆子头上挑着一个破筐。因为那杆子很高,差不多和龙王庙的铁马铃子一般高了。来了风,庙上的铃子格棱格棱地响。王寡妇的破筐子虽是它不会响,但是它也会东摇西摆地作着态。
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王寡妇一年一年地卖着豆芽菜,平静无事,过着安详的日子,忽然有一年夏天,她的独子到河边去洗澡,掉河淹死了。
这事情似乎轰动了一时,家传户晓,可是不久也就平静下去了。不但邻人、街坊,就是她的亲戚朋友也都把这回事情忘记了。
再说那王寡妇,虽然她从此以后就疯了,但她到底还晓得卖豆芽菜,她仍还是静静地活着,虽然偶尔她的菜被偷了,在大街上或是在庙台上狂哭一场,但一哭过了之后,她还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至于邻人街坊们,或是过路人看见了她在庙台上哭,也会引起一点恻隐之心来的,不过为时甚短罢了。
还有人们常常喜欢把一些不幸者归划在一起,比如疯子傻子之类,都一律去看待。
哪个乡、哪个县、哪个村都有些个不幸者,瘸子啦、瞎子啦、疯子或是傻子。
呼兰河这城里,就有许多这一类的人。人们关于他们都似乎听得多、看得多,也就不以为奇了。偶尔在庙台上或是大门洞里不幸遇到了一个,刚想多少加一点恻隐之心在那人身上,但是一转念,人间这样的人多着哩!于是转过眼睛去,三步两步地就走过去了。即或有人停下来,也不过是和那些毫没有记性的小孩子似的向那疯子投一个石子,或是做着把瞎子故意领到水沟里边去的事情。
一切不幸者,就都是叫化子,至少在呼兰河这城里边是这样。
人们对待叫化子们是很平凡的。
门前聚了一群狗在咬,主人问:
“咬什么?”
仆人答:
“咬一个讨饭的。”
说完了也就完了。
可见这讨饭人的活着是一钱不值了。
卖豆芽菜的女疯子,虽然她疯了还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的还到庙台上去哭一场,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得回家去吃饭、睡觉、卖豆芽菜。
她仍是平平静静地活着。
三
再说那染缸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年青的学徒,为了争一个街头上的妇人,其中的一个把另一个按进染缸子给淹死了。死了的不说,就说那活着的也下了监狱,判了个无期徒刑。
但这也是不声不响地把事就解决了,过了三年二载,若有人提起那件事来,差不多就像人们讲着岳飞、秦桧似的,久远得不知多少年前的事情似的。
同时发生这件事情的染缸房,仍旧是在原址,甚或连那淹死人的大缸也许至今还在那儿使用着。从那染缸房发卖出来的布匹,仍旧是远近的乡镇都流通着。蓝色的布匹男人们做起棉裤棉袄,冬天穿它来抵御严寒。红色的布匹,则做成大红袍子,给十八九岁的姑娘穿上,让她去做新娘子。
总之,除了染缸房子在某年某月某日死了一个人外,其余的世界,并没有因此而改动了一点。
再说那豆腐房里边也发生过不幸:两个伙计打仗,竟把拉磨的小驴的腿打断了。
因为它是驴子,不谈它也就罢了。只因为这驴子哭瞎了一个妇人的眼睛(即打了驴子那人的母亲),所以不能不记上。
再说那造纸的纸房里边,把一个私生子活活饿死了。因为他是一个初生的孩子,算不了什么。也就不说他了。
四
其余的东二道街上,还有几家扎彩铺。这是为死人而预备的。
人死了,魂灵就要到地狱里边去,地狱里边怕是他没有房子住、没有衣裳穿、没有马骑。活着的人就为他做了这么一套,用火烧了,据说是到阴间就样样都有了。
大至喷钱兽、聚宝盆、大金山、大银山,小至丫鬟使女、厨房里的厨子、喂猪的猪官,再小至花盆、茶壶茶杯、鸡鸭鹅犬,以至窗前的鹦鹉。
看起来真是万分的好看,大院子也有院墙,墙头上是金色的琉璃瓦。一进了院,正房五间,厢房三间,一律是青红砖瓦房,窗明几净,空气特别新鲜。花盆一盆一盆的摆在花架子上,石柱子、全百合、马蛇菜、九月菊都一齐的开了。看起使人不知道是什么季节,是夏天还是秋天,居然那马蛇菜也和菊花同时站在一起。也许阴间是不分什么春夏秋冬的。这且不说。
第一章第一章(4)
再说那厨房里的厨子,真是活神活现,比真的厨子真是干净到一千倍,头戴白帽子、身扎白围裙,手里边在做拉面条。似乎午饭的时候就要到了,煮了面就要开饭了似的。
院子里的牵马童,站在一匹大白马的旁边,那马好像是阿拉伯马,特别高大,英姿挺立,假若有人骑上,看样子一定比火车跑得更快。就是呼兰河这城里的将军,相信他也没有骑过这样的马。
小车子、大骡子,都排在一边。骡子是油黑的、闪亮的,用鸡蛋壳做的眼睛,所以眼珠是不会转的。
大骡子旁边还站着一匹小骡子,那小骡子是特别好看,眼珠是和大骡子一般的大。
小车子装潢得特别漂亮,车轮子都是银色的。车前边的帘子是半掩半卷的,使人得以看到里边去。车里边是红堂堂地铺着大红的褥子。赶车的坐在车沿上,满脸是笑,得意洋洋,装饰得特别漂亮,扎着紫色的腰带,穿着蓝色花丝葛的大袍,黑缎鞋,雪白的鞋底。大概穿起这鞋来还没有走路就赶过车来了。他头上戴着黑帽头,红帽顶,把脸扬着,他蔑视着一切,越看他越不像一个车夫,好像一位新郎。
公鸡三两只,母鸡七八只,都是在院子里边静静地啄食,一声不响,鸭子也并不呱呱地直叫,叫得烦人。狗蹲在上房的门旁,非常的守职,一动不动。
看热闹的人,人人说好,个个称赞。穷人们看了这个竟觉得活着还没有死了好。
正房里,窗帘、被格、桌椅板凳,一切齐全。
还有一个管家的,手里拿着一个算盘在打着,旁边还摆着一个帐本,上边写着:
北烧锅欠酒二十二斤
东乡老王家昨借米二十担
白旗屯泥人子昨送地租四百三十吊
白旗屯二个子共欠地租两千吊
这以下写了个:
四月二十八日
以上的是四月二十七日的流水帐,大概二十八日的还没有写吧!
看这帐目也就知道阴间欠了帐也是马虎不得的,也设了专门人才,即管帐先生一流的人物来管。同时也可以看出来,这大宅子的主人不用说就是个地主了。
这院子里边,一切齐全,一切都好,就是看不见这院子的主人在什么地方,未免地使人疑心这么好的院子而没有主人了。这一点似乎使人感到空虚,无着无落的。
再一回头看,就觉得这院子终归是有点两样,怎么丫鬟、使女、车夫、马童的胸前都挂着一张纸条,那纸条上写着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那漂亮得和新郎似的车夫的名字叫:
“长鞭”
马童的名字叫:
“快腿”
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抡着花手巾的小丫鬟叫:
“德顺”
另外一个叫:
“顺平”
管帐的先生叫:
“妙算”
提着喷壶在浇花的使女叫:
“花姐”
再一细看才知道那匹大白马也是有名字的,那名字是贴在马屁股上的,叫:
“千里驹”
其余的如骡子、狗、鸡、鸭之类没有名字。
那在厨房里拉着面条的“老王”,他身上写着他名字的纸条,来风一吹,还忽咧忽咧地跳着。
这可真有点奇怪,自家的仆人,自己都不认识了,还要挂上个名签。
这一点未免地使人迷离恍惚,似乎阴间究竟没有阳间好。
虽然这么说,羡慕这座宅子的人还是不知多少。因为的确这座宅子是好,清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