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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音乐大师。
“您的工作一定很忙吧?……不用说,您一定读过很多很多书啰!……听说,您们那儿的冬不拉是能通电的,是么?……”
我随口回答着。当然,这样的谈话是一种享受。不是吗?他就是我们的哈萨克民族。而他的态度,就是我们民族对我以往努力的评价。有时他的问题过于常识化了,我回答时便不免有些敷衍了事。当我用眼睛瞟着车窗外的夏季牧场时,乌马尔别克马上知趣地缄口不问了,等我再次转过脸来时,他立即就会提出下一个显然想了好久的问题:
“您已经写过很多冬不拉曲子么?”
……总之,在这漫长的旅途上,我们已经成了朋友。晚上在那种蹩脚的小店里,我们同住一间客房。待兴致勃勃地喝上四百克“头痛大曲”后,我打开录音机,和乌马尔别克一块随着音乐低声吟唱。早晚上下车时,乌马尔别克总是抢先拎起我的手提包,朝挤作一团的乘客嚷着可笑的汉话:“喂咿!不挤不挤!我们这个包包子里机器有!不能挤-嗬咿!”我呢,有时也帮他提着那柄冬不拉。我已经在暗自考虑:是不是干脆就随他走吧,到他的家乡和亲戚们中间去体验生活。
可是,有天晚上我们之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
那天晚上住在伊犁,房间里的有线广播扩声器响了起来,正在播放哈萨克音乐。
“听!快听!”乌马尔别克欣喜得像个孩子。他坐立不安,跑到喇叭下面边听边叫:“听,冬不拉!您知道的,这是《春光》!……”
《春光》是这几年来很出名的一支曲子。作曲者在这里大胆使用了冬不拉齐奏和管弦乐配合的手法,是我们新疆音乐界的一首上乘之作。在这支由伊犁和阿勒泰文工团联合演奏的乐曲中,几十把冬不拉整齐地奏着,听起来宛如排成队列的马队驰过山岗,又宛如天山林海的松涛和数不清的溪水奔流。在这深沉的低音齐奏中,一阵婉转悦耳的管乐像流入渠道的清流一样涌了出来,奏出乐曲的主调。在这雄浑的合奏中,那管乐声像飞越高山峻岭和辽阔草原的一群夜莺,那么轻柔,明快,甜美,诱人。毫无疑义,作曲家是选用这一组西洋乐器来传达曲子中表现的春天信息的。我听着,觉得它们是那么优越,高傲,和不可否认的美。而我们的冬不拉呢?只能在曲子中成为公社的山河,牧场,牛羊,成为朴直浑厚的和声。怎能否认呢?冬不拉!自从我们哈萨克的远祖黑林拜克创造了你以来,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
第四部分:白泉哈萨克人的心声
“嗬咿!多么响亮的冬不拉!嘿,真美!”乌马尔别克没有理会我的心绪。他紧抓着自己的那只琴,点着头,晃着肩膀,打着拍子,兴奋地不停抚摸着琴弦,似乎也想随着弹上几声。
唉!他们对音乐的全部理解,只是区别音量的大小。他们既没有发现自己的乐器在音乐中的地位,也不理解正在苦苦探寻着的、自己的作曲家的痛苦心情!
啪地一声,我关上了扩声器的开关。
“咦,——怎么了?”乌马尔别克愤愤地朝我嚷了起来。
我没有说话。不过我觉得出自己的脸色一定很难看。因为我脸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并且在微微地痉挛。
当笑容和那副孩子式的神情消失以后,老汉的眼神突然显得黯淡了。他生气地、委屈地望了我一眼,抽出一条报纸,卷了根粗大的莫合烟。他侧过身去,摩挲着那柄丑陋的、黑呼呼的木琴。冬不拉的音箱被他摸得发出沙沙的响声。灰蓝的烟雾罩住了他。在黄昏时分的房间里,隔着弥漫的烟雾,他佝偻瘦削的身影显得那么迷惘而孤独。
“老人家,一块去吃饭吧!”
我和解的口气并没有生效。当我独自坐在食堂油污的方桌前,索然无味地吞咽着七寸盘子里的拉面时,我后悔了。
你忘了这是一个终年在高山牧场上甩着套索的普通牧人,他们对艺术的要求是多么淳朴而简单呵。只要听到他们熟悉的冬不拉的弦音,他们就会激动得跳起舞来,你不是曾为那样的厄鲁特蒙古人感慨不已么?他们骑着牛,驮着儿子,走三十公里山路去看一部低劣透顶的新片子,为的是那部影片上有穿蒙古袍子的演员。《春光》是上百人的大型乐队演奏的哈萨克名曲,冬不拉手在乐队中坐了整整三排。难道一个普通牧民能不为这样的演奏倾倒吗?唉,艾力肯,你真是个不谙世事的家伙,你怎么就不能体会一个牧民的心呢?……
我努力挽回自己的过错。回到房子里,我主动地同乌马尔别克闲扯,说东道西。我打开录音机,把广播中的歌和乐曲都录下来,再放给他听。乌马尔别克并不是斤斤计较的人,一会儿工夫,他就又接连提起那些儿童式的问题来啦。
当富有传奇色彩的方形渡船把我们的长途汽车运过浊浪滔滔的伊犁河以后,我们就算告别了伊犁——这个簇居着西装革履的维吾尔美丽少女的绿洲,也离开了这里洋溢着的、那过分浪漫和奔放的、中亚细亚式的明亮的生活气息。满身尘土的公共汽车开足了马力,在绿茸茸的山前草地上飞驰,远远可以看见特克斯河像一条缓缓滑过草滩的绿绸带。我们已经进入了牧区的最深处。粗犷的牧民的吆喊和锐声口哨,酷热的晴空上的烈日,还有新上车的旅客身上那呛人的马奶子酸味儿,组成了一种粗鲁、勇敢、无忧无虑的骑士世界的空气。
在一个小站上,乌马尔别克老汉和我下了车。他的终点到了,我也决定在这里住上一夜。长途汽车把我们留在一排用圆木砌成的尖顶小屋旁,就急急忙忙地沿着山麓向特克斯上游跑掉了。
乌马尔别克痴痴地站着,背对着小店。他的眼晴里燃起怎样奇异的火花呵!他忘了收拾什物,忘了回答小店的维吾尔老太婆的问候,更忘了招呼我这个同伴。
这是一个峡谷。沿着山麓往上,一直到白里透蓝的雪线,次第参差生着斑斓的树林。一片片高颈的鲜花,像是贴在草梢尖上的一层层彩色的玻璃片。从花丛里,从松枝间,从山谷的深处和雪峰之巅扑来一股浓郁醉人的风。这就是哈萨克草原的风。我觉得,乌马尔别克已经完全被这风所融化。他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躯体,他的心灵,早就随着这自由的风儿向草原四方飘去。在这种时刻不要打搅他。和我们这些过于爱动感情的同胞朝夕相处,对于这种情景我已经习惯了。我默默地站在一旁,拎着他的马褡子和那把冬不拉。我的手指触着了琴上的两根肠弦,那弦绷得紧紧的。我凝视着同伴紧闭着的双眼,在那儿,在深陷的眼窝和黑褐色的睫毛旁,凝着一粒浑浊的泪。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过去了。
我和他斜靠在圆木房里的床上,吸着烟。今天他的神情很古怪,谈话时有些语无伦次。他总是呆呆地盯着我,盯得我心里发慌。他有时刨根究底地打听有关广播电台的消息,打听一个又一个闻名全疆的冬不拉手的情况。而当我奇怪地反问他时,他却含糊其词,欲言又止。
房子外面,那当服务员的维族老太婆摇起了铜铃铛。该去吃饭了,我站起身来,这时,乌马尔别克突然拦住了我。
“等一等!艾力肯!……”他急匆匆地端起那手工制成的冬不拉。
“艾力肯,我的朋友!是这样,您要知道,这柄冬不拉是我父亲亲手做的。他的技艺就和黑林拜克一样精巧。这是他伐倒了一棵松树做的——这棵树就长在我故乡的泉水旁,它的根整个泡在泉水里……我想,如果这冬不拉在它的母亲,在那眼泉水旁奏响,那么一定会有最美妙的曲子传出来……艾力肯!胡大使我认识了您,而且您还提来神奇的机器!告诉我,艾力肯,那时弹响的冬不拉曲子,是不是能在收音机里放一下,让世界都听到哈萨克人的心声呢?……”
第四部分:白泉那种应诺也是欺骗
原来是这样!他希望我录下他的演奏,然后送到电台播放。
我接过这柄没有漆过的、油污滑亮的冬不拉,轻轻地拨了一下。叮咚一声,高音的和低音的两根肠弦奏出一个单调的长音。怎么可能呢?就用这样原始的乐器,甚至连音也不准的、粗糙的手制乐器!……我完全理解他的真挚感情,但哈萨克人不应该许给别人不值钱的应诺。因为那种应诺也是欺骗。与其欺骗这样淳朴的感情,不如立截了当地告诉他全部真情。
“老人家,您能原谅我的坦白么?……要知道,这需要一些素养……我们哈萨克的民间冬不拉手都是从小玩着父亲的琴学会弹奏的,我见过从六岁就玩冬不拉的巴郎。但是他们不懂艺术,不懂科学的弹奏方法,甚至不识乐谱。而电台需要的是准确些的,水平高些的,——也就是说,更美些的……”
乌马尔别克愣住了。他眨着眼,笨拙而费劲地嗫嚅着嘴唇,可是没有说出什么。我鼓起勇气直视着他,等着他再次现出气愤的或委屈的表情。我决心冷静地、认真地给他讲解音乐的含义,讲解艺术和美的哲理。
不过,乌马尔别克这次还算平静。他只是吸着烟,思索着。莫合烟的浓雾完全挡住了他迟滞浑浊的双眼。他在想什么呢?我猜不到。
这顿晚饭我们是一块吃的,乌马尔别克还买来几百克酒和我喝了一阵。
饭后,小店里变得热闹起来。走廊里同时能听到哈萨克语、维吾尔语、汉语、蒙古语和俄罗斯语的谈话。敞开的松木门里不断传出响亮的大笑和白炽化的划拳声。我遇到一个熟人,就到他房间里谈了一会儿。
挺晚了,我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第一眼就看到门口垛着乌马尔别克的马褡子和冬不拉。抬起头,我发现老汉端端正正地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黑条绒的肥大马裤,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