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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子,刚才街上又来了一大车当兵的,朝南头子去了。
你们可……”
“好,妈,我马上出去看看。”娟子说着把妹妹递给母亲,刚迈出一步,又急忙回头问:“妈,你让不让我领人来南屋呢?”
“嗯,嗯,好,好,你快去吧!”母亲急匆匆地应着。孩子消失以后,她又颤栗起来。
母亲的心被复杂的感情交织着,缠绕着。她不知道是甜是苦,是酸是辣,反正样样都有。她嘴唇两旁的深细皱纹更明显了,象是在咬牙忍痛,又象是在苦楚的微笑。
娟子一出胡同,迎面碰上兰子。兰子刚要张口,娟子却先开腔小声问道:
“你看到了吗?”
“什么?”兰子眯缝着眼一怔,一下明白过来:“你怎么知道的?哦,是大婶告诉你的吧?她挨了打……”
“什么挨打?”娟子吃惊地问。
“啊,她没告诉你呀?!就是大车上的二鬼子①,那个麻子班长打她一枪把子……”兰子把当时情况说了说,拉着娟子悄声道:
①二鬼子——即伪军。 “走,告诉老姜去。我数清了,车上四个二鬼子,一人一支大枪……”
大车在一匝高大的围墙边缓慢下来。车伕吆喝一声,加了一鞭,壮骡子躬起脊背,猛力向前一冲,大车摇晃着进了围墙的半圆形的拱门,在挂着“胜水乡乡公所”的白板黑字长牌子的大门口停下来。从车上跳下四个伪军,走进朱漆森严的大门里。
在深宅子里的正堂客厅门口,出现了一个人。他那颗肥胖的头圆圆的,光秃秃的,眉毛几乎见不到,看上去恰似一个肉蛋子。他身上的黑色丝绸夹袄闪着青光,和他脸上的油光相照映。
伪军中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快步抢上阶台,恭敬地笑着说:
“王乡长,你身体安好!”
“哈哈,郭班长回来啦!辛苦!辛苦!”王唯一嗤着黄门牙,说着同郭麻子班长进了屋,喝着茶水谈起了事情……
这胜水乡乡长王唯一家,是几辈的老财主了。不过从来没有象王唯一承家以来这样兴旺过。王唯一还有个叔伯弟弟叫王柬芝,但从他们的父辈起就分了家。据说当年分家时为争一块好山峦曾闹过纠纷,结果王唯一的父亲有官势,所以王柬芝的父亲吃了亏,自此两家虽一墙之隔,感情已很淡薄了。也正为此,王柬芝的父亲决心要儿子长大做官,供王柬芝自小念书。王柬芝从进中学开始,就一直在外面,是不理家业的。所以除了住宅是并排着一家一个大门外,财产已比不上王唯一的多了。村里人对这同是财主的弟兄两个,一向有着不同的看法。听说王柬芝在北平念完大学就在烟台教书,他很少回家,村里的一般小孩都不认得他;不过从他几次回家的情形看,人们就认为他和王唯一不一样。王柬芝对人的态度很和蔼可亲,对受苦人也不歧视,特别是民国二十四年初冬他回来那次,看到一些人缺吃的,就叫家里拿出一些陈粮来借给人们吃。村里人都说,到底是念过书出过门的人有出息、见识广呢!可是他那叔伯哥哥王唯一就不同了。王唯一袭了他父亲的职,当上乡长。那些什么秦司令、丁团长、黄三爷、七二老等地方军阀,统治着这一带山区。王唯一就倚仗这些自封司令、各霸一方的土匪势力,当了土皇帝。平时父子横行乡里,什么恶事都能干出来,谁家的闺女长得俊或娶个有些姿色的媳妇,那就要象防山猫子咬小鸡一样防着他们。王唯一的财产连他本人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据说曾有个讨饭的到他家来,女儿不给,儿子说:“给她点吃吧,反正她吃了,拉屎也要拉到咱地里,给咱当粪料。”讨饭的是个老太婆,一听这话气坏了。她下决心挨着饿耐着屎向前走,一定不拉在他们地里。结果她整整走了一天半,还想往前走,可实在憋不住,就拉了。心想这可不是他们的地了。谁知拉完一打听,啊,还是他们的地。唉呀呀!老太婆长叹一声,逢人就讲她经历的故事:这世道太不公平了,连拉屎也非拉在人家财主地里不可。
王家的住宅,占去村子的一小半,一律是青灰色的大瓦房。房周围有高大的围墙包着,墙头上满布着铁蒺藜。在大门口的一旁,威严地矗立着守门的炮台。家里豢养着几十个“乡狗子”①,专门对付那些不怕死活要拚命的人。
①乡狗子——即伪乡政府里的乡丁。 这山区就他们家有大车,为大车的行动方便,乡长就下令修筑一条直通道水城的大路。
“七七”事变以后,听说日本人不论穷富,是中国人都杀都抢,王唯一非常害怕。这光景不是要完蛋了吗?后来军阀秦玉堂投了日本,捎信来,要他扩张势力,组织保安队。他高兴的不得了,比过去更威武了三分。按他自己的说法,日本人倒也很讲人情,生来命好该享福,狗到天边改不了吃屎。
没多久,伪县长被起义军打死了,地面很不太平。王唯一又吓得要命,急忙要求日本人派兵来。但鬼子连大地方都缺兵,哪还顾得到山区来?倒还是秦玉堂派来一队伪军,加上保安队,分散住在周围几个村子里。乡公所住有一班伪军和二十几个保安队员。保安队长是他儿子王竹,他侄儿王流子是小队长。
可是地面上仍旧很不安稳,共产党就象数不尽的火星撒布在秋天的山草上,火苗越来越大,越来越猛烈,各地都有起义军,杀了不少伪政权的头目和汉奸卖国贼。王唯一更加感到这山区不牢靠,自己的势力单薄,故此前几天打发郭麻子班长和王竹、王流子几个人进据点去请求鬼子派兵来……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王唯一听郭麻子说日本人还不过来,心神不定地来回踱着步,摇着肉蛋子脑袋。
郭麻子倒不怎么在乎,呷口茶,笑笑,说:
“嘿嘿,乡长不必担忧,丁县长说啦,住一时期看看这地方实在待不下去,我们就撤进大据点去……”忽然传来一阵女人的清脆笑声,象谁扯着他耳朵扭过去的一样,郭麻子的头立刻转向后窗,眼睛随即瞪大起来。他看到了王唯一的女儿玉珍。她正坐在后院的藤椅上晒太阳。
“哦,丁县长这末说了?”王唯一停止脚步。
“是啊,”郭麻子急忙转回头,“你家王竹和流子留在县城待几天,就是为你家安排住处的。”说着,他的眼睛又向后窗瞟去,向玉珍挤了一下眼。
王唯一没去注意郭麻子的脸象,只顾摸着秃脑门,黄门牙渐渐露出来了。
随着夜的降临,雨也下来了。
开始是断续的雨星,渐渐增多转大,一会就变成倾盆大雨了。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两人相对碰着鼻尖也难看清脸面。在这滂沱的雨夜里,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平常总爱闹夜的狗子,也被这不断头的哗哗响着的雨声,搞得腻烦了,不再注意那能引起它们发狂的动静。
已是下半夜了。
村西北角母亲的南屋里,从外面看来黑糊糊的,实际上是用被子遮住窗户,挡住了里面的灯光。这时,里面走出十多个人。他们走的脚步非常轻,出了胡同口,就分成三股,消失在雨夜里。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德松的父亲,轻轻地开了门,也送走了十几个人。不多会的工夫,那个威风凛凛的高大围墙,就处在神不知、鬼不觉的包围中。人们听到炮台上的说话声了:
“他妈的屄!这个屌天气,真窝囊死人。唉,眼皮老打架……”
“哎,回去睡会吧。队长没在,怕什么?”
“那郭班长不是回来啦?”
“管他个球!他自己的丢人事,不知有多少。”
“好吧,我先回去躺会,再来换你。”
“去吧。这个屌天气,谁还会出来?不会有事的。”
接着是下梯子的声音。
墙根底下的黑影移动了……
德松灵巧的和猫一样,踏着高大的七子那宽厚的肩膀,爬上了门楼子。上面有个不大的窄空隙,他用力挤了进去。大黄狗立即扑来。他忙把手里一块猪肉往狗嘴里一堵,狗就衔着肉跑到窝里去了。德松掏出豆油瓶子,用鸡尾巴蘸着,往门枕上、门闩上抹了抹,接着,沉重的大门就无声地打开了。
一大群人,立即涌了进来。
姜永泉跟在七子身后,顺着梯子向炮台上爬。其余的人,跟着德松向里面冲去。
炮台上,那站岗的披着雨衣、挟着枪缩在一起。一听有声音,刚转回头来,七子已抢到跟前,拦腰将伪军抱住。敌人正要喊叫,姜永泉一个箭步赶上来,一手捂住他的嘴,一手举起利刃的菜刀,向敌人的喉咙砍去……
“不要动!”这是德松的宏亮嗓门。
屋里漆黑一团,正在睡觉的伪军和保安队员们被惊醒,慌作一团。有大胆的想去拿枪,向墙上一摸,枪早没有了。一个个磕头的磕头,下跪的下跪,乱的象麻雀窝被戳了一棍。
姜永泉和七子也赶来了。
“留下几个人由德松领着看俘虏。”姜永泉把手一挥,“快!
到上房抓王唯一!”
王唯一还没有睡着,抽足大烟,正跟他的两个小老婆在嬉闹。一听到外屋的响动,他知道不妙,抓起手枪想推开后窗逃走,怎奈小老婆扯着不放,说要领着她呀。他扇了刚才还抱着叫宝贝的小老婆一耳刮子就想走,可已经晚了。人们已包围住房子,冲到门口。他折回身,掩在门后,向外打枪。
“砰!砰!”七子应声倒在泥水里。
“快趴倒!”姜永泉喊着,自己一个窜跳冲到墙根下。“王唯一!你快出来缴枪!不然抓着你,可不能轻饶!”姜永泉厉声叫道。
娟子气极了!爬起来,抓起手榴弹就向里面扔,但被门挡住了。轰一声,门被炸开了。
这时里面哭爹叫娘,呼天喊地的闹成一团。大家正要冲进去,但被姜永泉制住了。他知道王唯一正守在门后,进去是挨死打。
“姓王的!你听着:你不想要你一家人,你就别缴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