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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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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挣扎着爬起来,站在铁一般硬的墙边,带血迹的头沉重的搭拉着。
  南山上传来大雨后的洪水下山的巨声。
  远处传来一声鸡鸣。
  母亲蓦地抬起头,星梅、兰子,老德顺一个个在她昏黑的眼前滑过。她闭紧嘴,嘴唇两旁的皱纹,更加深的显现出来。她立时觉得自己很懦弱,很胆怯,她心里生气地怨恨自己。
  “革命就是要打仗、要流血、要死人!”她的理智在说,“若是没有共产党八路军,中国早亡了。他们不都是从老百姓里来的吗!若是谁都怕死,都不出来干,哪还有什么共产党八路军呢?就是你不革命也有人来杀你;能等死吗?不,不能。永泉说,苏联革命成功了,穷人过上好日子;人家也是拚死拚活得来的呀!我一个老婆子死了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后代有好日子过,孩子们能不吃苦,我反正活不长,拚上这把老骨头,还怕什么!儿子、闺女,他们跟着共产党,跟着永泉。共产党会教养他们,永泉会照顾几个小的。好,痛就痛,死就死,杀就杀吧!铁功为了护工厂搭上一条命,我再为它豁上一颗头!兵工厂,这是我们杀鬼子的本钱啊!”
  母亲觉得疼痛减轻了好些,心里也豁亮了许多,她大口吸着从窗棂中挤进来的湿润的晨风。她想道:
  “天快亮了!永泉、娟子、于团长、德强……就要回来了!”
  “谁?站住!”站岗的伪军,发现有人,大声喊道。
  一个瘦弱的女人,手里提着篮子,慌忙走上来,乞求道:“好老总,你可怜可怜那个老人吧!她一天没沾口米水了。
  放我进去,送给她点吃的……”
  那伪军嘴里的酒气大蒜味直往她脸上扑。起初他不肯,但一见白花花的大洋,就答应了。
  母亲迷迷糊糊地觉得有人推她,睁开红肿的眼睛一看,认出是杏莉母亲。她早满面泪下,小心地给母亲擦着伤,抽泣着说:
  “嗳呀,大嫂啊!他们好狠心哪!看打成这样……大嫂,你,你怎么受得住……”
  母亲见她伤心得厉害,倒不觉得自己可怜,反安慰她说:“没什么,好妹子!我还受得住。”又关心地问:“杏莉她爹怎么样了?”
  她一听,哭得更厉害了,支岔开说:
  “他,他没关系。大嫂,你快吃点东西啊!”
  母亲吃不下那油饼和炒鸡蛋,只喝了几口稀米汤。杏莉母亲忙着喂母亲吃,心里稍宽慰些,眼泪还在噗簌簌地往下掉。
  第二天。天放晴了。
  原野上散发出清新、潮湿的泥土气息。山上山下绿油油的。草叶和树枝上,挂满颗颗的水珠儿,被阳光一照,宛如串串的银珠,闪闪发光。一朵朵野花被沐浴得更加艳丽,娇嫩得象刚发育成熟的少女的脸蛋。麦子好收割了,青苗也正是需要锄耘的时候,可是田里一个庄稼人也没有,到处放满了日本人的马匹。那些畜牲的性情同它们的主人相仿佛,跑一阵吃一阵,这里咬几口,那里啃几块,尽兴地撒着欢。麦子、青苗被它们踩成了泥浆。
  母亲被王竹、王流子领的一群敌人,押解着向北山上走去。她走不动,被两个敌人搀架着。母亲看到人们的一年血汗被糟蹋光了,真比自己身上的伤口还感痛苦。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走到山脊上,母亲停下来。她那微驼的腰躯直起来,头稍稍昂着,微风轻轻飘起她的几缕灰苍的乱发。她了视着一望无垠、美丽富饶的河山,这时候一草一木都使她感到格外亲切。花儿象女孩子似地朝她微笑;万物都在向她招手、点头。啊!人活着,活着多末好哇!多好的故土啊!母亲心里充满了热爱生命渴求生存的激情!可身后——死亡在跟着她!
  母亲看着看着,视线被泪水挡住,她赶忙低下头用力把泪水忍回去,咬着牙,紧闭着嘴,向前紧走。她知道山上埋有地雷,想赶快碰上它,同敌人一块被炸死……
  王竹叫停下来,喝问道:
  “你他妈的老是走不行!快说,埋在哪里?”
  母亲似乎没有听到,只是满怀激动地望着山上的景致。王流子抢上就是一耳刮子,骂道:
  “老东西,叫你看风景来啦!快说埋在哪?”
  母亲眯缝着青肿的眼睛,呆痴而轻蔑地瞅着王流子。这目光是那样逼人,致使王流子恐怖地向后退去。不料,后面是个坑,王流子噗嗵一声,摔了个仰脸朝天。鬼子们哄笑起来。
  母亲抱着踏地雷的决心,大步向前走去。走到山沟旁,她心里猛一动……突然,天崩地裂,一声巨大的轰响,震撼了山谷。
  母亲回头一看,几个在沟边乱刨的敌人,被地雷炸倒了。
  一个炸断腿的鬼子,叽哩咕噜地往山下滚去。
  一丝骄傲的微笑,出现在母亲的嘴角上。她大喊道:
  “好!炸得好!炸得好!你们挖吧,满山都是地雷!炸死你们这些强盗!”她挣脱敌人的手,奋力向山沟里跳去!
  天地急转,眼睛一黑,她、她什么也不知道了……
  王柬芝怒冲冲地走回家来。淑花从炕上爬起,笑哈哈地迎着他。
  “我的天,到底回来啦!你要小心点,村里人多眼杂呀!
  ……啊,怎么啦?生谁的气?”
  王柬芝摆脱她的胳膊,没好气地说:
  “别闹啦!正经事都烦死人,你还来打扰!”
  “怎么,庞文给你气受了?”
  “唉!”王柬芝长吁一声,“他发了一会火;都是为那老家伙!她死也不说。到山上不但没找到机器,相反挨上地雷,又被炸死好几个人,她也差点跳沟死了……他妈的,真想不到她会这末死心塌地!”
  “呀,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淑花白着小眼睛,翻了翻几乎看不到睫毛的薄眼皮。
  “我准备叫王竹把她活埋掉算啦!”
  “费那末大的事,就落个这呀!”那女人用耗子似的细牙齿咬着下嘴唇思忖一阵,讨好地说:
  “哎!我倒有个办法,保险叫她说。”
  “别闹着玩啦;你有个屁办法!”
  “哼!”胖女人鸡腚眼似的小圆嘴咧得和个瓢似的,“你们这点就比不上共产党,你别瞧不起我们女人呀!我真有办法,你怎么说?”
  “小奶奶,有办法你就拿出来,开什么玩笑!”
  “要主意有的是,可这笔奖金得归我。”
  “给你,全给你。你倒是说呀!”
  “她有孩子没有?”淑花沉下脸来问。
  “好几个,问这有什么用?”
  “孩子都跑了吗?”她紧追一句。
  “大的都跑了,小的……可能有。”
  “哈!这就好了……”她把嘴靠在他耳朵上,嘴唇翻动得飞快,说完,拍着他的秃脑门,得意地问:“怎么样?上策吧?”
  “嗳呀!小宝贝,你可真行……”王柬芝喜笑颜开,把她搂在怀里,到处亲摸着。
  母亲被敌人架回门口。嫚子一见母亲进来,立时把杨胖子翻译官给她的两个糖果摔掉,一面叫着妈妈,一面伸展两臂,猛扑过来!
  母亲那褪了色的带补钉的蓝褂黑裤子,已破碎不堪,沾满一片片的血迹。发髻早脱散,长发象堆乱草似的蓬散着。脸,那慈祥的母亲的脸,盖着一条条的血渍;一见女儿,她大吃一惊!但她来不及去考虑其他,只有母女的爱情在她心里燃烧。她忘记身上的剧痛,上去很费力地抱起女儿,习惯地扯起孩子胸襟上系的那块布,给她擦鼻涕,甚至连嫚子的头发上插着的一朵因时间久快枯萎了的金色苦菜花快掉下来,母亲也注意到了,给孩子重往用红头绳扎着的小角上插结实。她摸摸孩子的小嫩脸腮,用力地亲着。
  嫚子见母亲这个模样,惊恐地瞪大那对幼小聪颖的眼睛,哇哇哭叫几声,就立刻倚偎在母亲的怀抱里。
  母女俩的身子紧紧贴在一起,心在一起跳荡,是相依为命的啊!
  那庞文大队长、杨胖子翻译官和其他随从,非常惊异地看着这一幕,互相交换着迷惘的眼神。但这绝不是那普通的贫困的中国农妇会见她的孩子时那种沉湛朴质的感情打动了他们,更没唤起他们丝毫的怜悯心,而是象那些最残暴冷酷的野兽一样,他们的迷惘是由于他们只知互相吞噬,而对人性的一切,都完全愚昧无知。
  在迷惘之余,他们心里又特别狂喜。请看,这不是那个知道女人心的高明女人,献出的最好妙计吗?
  时机已到。杨翻译官得到示意,笨拙地躬下腰,拾起被五岁的小女孩抛在地上的糖果,向母亲走来。
  “小朋友,吃糖啊!”
  母亲还没来得及向孩子说几句爱抚的话,她的心就立刻冷起来!敌人把孩子抓来做什么?……她越想越不对头,越用力抱紧孩子。似乎用她那做母亲的受过千苦万痛的躯体,就能护住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嫚子象也懂得了母亲的心事,更紧地抱着妈的脖颈,头趴在母亲的肩膀上。
  瞅那杨翻译官走过来,母亲觉得就是条恶毒的大虫扑上来,要把她母女吞噬下去,她不由地后退一步,紧张恐怖地盯着他!
  “哈,别害怕。”杨翻译官把嫚子拉起来,硬把糖塞进孩子手里。“快吃呀,小朋友。大皇军从来都是爱护孩子的;特别喜欢我们中国的孩子。”
  “对的有。大和民族的世界上最亲善的,最亲善的!”庞文摸着小撮黑胡,半通不通地说着中国话。
  母亲的愤怒又炽烧起来,大声地说:
  “孩子,别要!咱不吃狗的东西。摔到他脸上去!”
  “妈妈,我不要。汉奸,给你!”嫚子听着母亲的话,小脸一绷,叫着把糖摔向敌人堆里。正好打在庞文的眼上。
  庞文见软的不行,心里非常气恼。他一面搓眼睛,一面嘟嘟啦啦叫喊一通。
  杨翻译官板起面孔,对母亲说:
  “你这老太婆应该识相些。皇军大队长听说王竹中队长对你太狠了点,从死里把你救出来,并让你和孩子会会面。好哇,现在明告诉你:如果你疼自己亲生的孩子——”他把最后这句话说得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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