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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菜花(冯德英)-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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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离村不远的一条黄土沟,紧靠着东山根,是成年累月从山上冲下的洪水疏壑而成的,巨大的岩石,分散地屹立在沟崖上。七子他们的洞,是顺着岩石缝挖进去的,有块大青石,刚好遮住洞口。下着这末大的雪,雪把洞口可疑的迹象和脚印完全湮灭,不知道的人,走到跟前也看不出破绽来。
  七子躺在干谷草上,妻子坐在他外面,用她细瘦的身体,挡住从石缝吹进来的风雪。这时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大,渐渐听出有好多人,再后来,呼哧呼哧的粗气喘息声也听到了。
  七子意识到这是有目的的行动,他把姜永泉留下的四颗手榴弹挪到身边,对妻子说:
  “好家伙,被鬼子知道啦!你快到里面去。”
  “不,你别急。谁会知道啊?!”
  然而,随着她的话音,传进来铁锹碰击石头的铿锵声。啊!这声音象冰豆子打在心上,令人骨寒心惊!七嫂子恐怖而颤悸;七子全身一阵紧张。他把噙着眼泪的妻子拉到身后去,抓起手榴弹爬到洞口。他清楚地看到一群鬼子和伪军,在王竹的指挥下,王流子领着在挖洞口。奇怪,七子这会儿一点没感到害怕,心里倒想:“这些傻瓜,找死来了!”他左手撑着地,右手揭开手榴弹的盖,用牙咬着把弦一抽,手榴弹哧哧冒着白烟,狠狠地飞进鬼子群里——爆炸了!
  敌人被这突然的打击弄得乱跑乱叫,雪地上留下几个尸体,两个炸断胳膊腿的鬼子,在翻滚着爹呀妈呀的叫唤,可是谁也不去理他们。王流子吓得滚到沟底下去了,耳朵被枣针划破一点,直淌血,他以为头被打个大窟窿,哼哼着直叫不能活,好一会才爬起来。
  那王竹也趴在大石头后面,听到没有动静了,才敢站起来,埋怨地说:
  “他妈的,不是说没有武器,怎么出来炸弹啦?”
  王柬芝哪知道他殷勤地帮七嫂子提的那个包袱所以那末沉重,会就是给他的同伙的礼物呢?
  鬼子小队长气火了,扇了王竹一个耳光子,叫骂一顿,命令他上前指挥人再挖。王竹忍气吞声,掩在大石头后面,只露着头,大骂道:
  “七麻子!狗胔的再不出来,老子要开枪啦!”
  七子的脸气得火辣辣的,每个麻疤都象要流出血那样红。
  他把牙咬得吱格吱格响,狠狠地回骂道:
  “胔你姥姥,王竹!你别作梦!可惜你小子碰运气不在家,没赶上跟你老子一块下泥坑!等着吧,有一天抓住你,非零刀剐了你不可……”
  王竹被骂得羞怒交集,指挥着开枪。
  七子身上中了两弹,扑倒在地上。七嫂子忙扑过来,哭着说:
  “天哪,天哪!这可怎么好啊!……”她撕下破棉袄面子,给他包伤。
  七子苏醒过来,巨大的疼痛使他浑身颤抖,那粗大的汗珠从他额头上涌出来。他极力镇静着对妻子说:
  “哭什么,这不是流泪的时候。行啦,不用包了,叫它流吧,反正是要拚上去!”
  七嫂子哭得更厉害了,她那孱细的身躯在剧烈的抽动。她紧抱着丈夫的宽大肩膀,把脸偎在他的胸脯上。她的心,她的肉,她的血,她的骨头,她的筋髓,她的一切一切,全碎了!全化了!全变成泪水。不,是血,象滔滔不绝的山泉,无止境地涌出来!
  七子的心也被她哭碎了。他看看跟着自己几年来的妻子,她那干瘦枯黄的脸,那象病孩子一样的不成熟的身体,就越觉得可怜她,更加疼爱她。不知不觉他的嘴唇有些颤抖起来,觉得眼窝在发热,多想安慰她几句啊!但他一听外面的喊叫声,浑身一震,立时恼怒起来,他推开妻子,第一次对她生气地说:
  “哭哭哭!你就没有个够啦?你听,鬼子在笑你呐!再哭!
  再哭我揍死你!”
  枪早停了。敌人现在并不想打死他们,敌人要的是活人,要的是情报。
  王竹听到洞里的哭声,给伪军和鬼子们壮胆说:
  “听到没有?他们没法子就哭啦!就那末一个手榴弹,再没有了。快,快挖!”
  王流子也跟着喊道:
  “对啦,就那末一个小炸弹,再啥也没有了。快上前吧,谁先抓到立头功,有赏。快挖吧!”他自己可尽朝安全的地方站,做着随时准备向大石头后面躲的架势。
  鬼子小队长举着战刀嘶叫着,王竹抡着手枪喊着,伪军和鬼子们又开始向前挖洞了。
  七子瞅得准准的,把两颗手榴弹的弦扭在一起,等敌人都靠近了,就用力向外扔……可是他再没有力量抬起胳膊了。七嫂子满脸还是泪迹,痛苦还在煎熬着心肠,但她制住哭声忍住了眼泪。就在这一刻,她也顺从着丈夫,决不做他反对的事情。她一见他没有了力量,手榴弹紧握在他的大手里,就毫不踌躇地接过来,学着样子拉断弦,用全力摔出去!
  轰轰的响声,震撼着山谷。敌人的血肉横飞遍地,惨叫声迭起不绝。
  七嫂子见丈夫那苍白的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就又抓起另一颗,照样要扔出去。她忘记了可怕的一切,全神贯注在杀敌人,似乎在这一刹,她身上增加了不少力量。可是七子忙把她的胳膊把住,有些激动地说:
  “就这一个了!”
  她起初一楞,不懂是什么意思:接着从她看惯的、熟知各种表情变化的丈夫的土黄色的眼睛里,她明白了一切。她慢慢垂下头,眼泪簌簌地流下来——可没有哭出声音,她用力抱着他的头,热泪滴在他脸上,身子在疯狂地抽搐着。
  七子也在哭,却没有流泪——他的泪早在童年时期流干了,他是心里在悲恸。他那只早已麻木了的大手,从妻子纤细的小手中,拿过冰冷的手榴弹。
  “别再哭啦。”他使劲制止住手的颤抖,慢慢抚着妻子散乱的头发,很温和清晰的一字一字地说:
  “你听我说呀!我是共产党员,你呢——是我的老婆,也是穷人。咱们虽是过的苦日子,可都还想活着。谁不愿多活些年岁啊!可是咱们立时就要死……你可千万别怨是共产党把你男人和自己的命夺去了,不,不是的。”
  “你别再说啦,我依从你……”七嫂子的泪珠挂在眼窝下,紧瞅着丈夫的脸面,把他抱得更紧。
  “别急,你听我说啊!咱们就要死,我要你明白,咱死的道理。”七子感到妻子身上热得烤人,一股疼爱怜惜她的感情又涌上心头,他的话音有些颤抖了;但一觉到她的身子在加快速度地搐动起来,忙用力吞了一口唾沫,极力镇静着说下去:
  “咱们穷人在旧社会里,早晚要被逼死害死。多少人不是忍气吞声到头还叫人家打死的吗!咱爹咱妈是这样,仁义婶家是这样,世上这样死的人不知有多少!这都是那不公平的旧社会害的啊!这些理过去我不懂,老姜来了,才把我领上革命的路,才懂得穷人要翻身,就要起来把那些害人的坏种拾掇干净!可你要杀仇人,仇人也要杀你,穷人和富人是势不两立的死对头!咱们为穷人能过好日子死,死的值得,死的应该,死后会有人替咱们报仇!
  “你说,你懂了我的话吗?你不怨恨我吗?”
  “不。我都懂了。你全是对的!我跟着你活,跟着你死!”七嫂子擦干眼泪,完全没有了恐惧和求生的余念。相反,如果真的丈夫一个人死去,剩下她自己孤独地活着,她倒是非常不情愿的。她哭,只是为疼爱丈夫才哭啊!
  由于恸哭和激奋,七嫂子那焦黄的脸上变得火红,充满了血液。有生以来只有这时候她才象个健康的人,显得格外的美丽。她紧睁着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丈夫,准备做他叫做的任何事情。
  七子把手榴弹送到妻子跟前,七嫂子就在丈夫手中掀开它的盖,拉出它的弦,两人用全力使劲拥抱在一起,手榴弹紧挤在他们的心窝上。夫妻对视了一眼,象是互相最后记住对方的模样。听着哧哧的导火线的燃烧声,他们紧闭上了眼睛……
  五六十个搜山的敌人,在艰难地向山上爬着。不知他们是太蠢还是雪太滑,时常有人滚下山去。一个个象三伏天的狗,大口大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喘息着,嘴象小烟筒似的冒着白气。一些老一点有胡子的,胡髭上象布上一层白霜。
  姜永泉和干部们领着民兵,趴在山顶上的岩石后面。那嗖嗖的北风,象刀子一样直往肉里钻,刮起的雪粒,把人们快埋住了。大家时常把手放到嘴上,用热气哈一哈,不然手就会被冻僵了。他们都紧盯着爬上来的敌人,心崩崩地跳荡不停。
  姜永泉掩在最高处,把敌人的行动看个一清二楚。他那瘦脸被风吹成紫红色,雪粒经常扑在脸上,他根本不去理会,只顾监视着敌人。
  “大伙千万不要慌,等敌人到跟前听我的口令打!”姜永泉一面把手榴弹揭开盖,一面对大家说:“咱们一定得顶住一个时候,等山洼里的群众都转移完才能撤。”
  人们看着他的行动,都在准备武器。德强凑近娟子身旁,着急地说:
  “姐姐!你快看,手木啦,死也掀不开。快帮帮忙呀!”
  娟子看着弟弟的脸蛋冻得血紫,嘴唇乌青乌青的,眉毛成了白色,睫毛上结着冰渣渣,很有些不忍心。她忙给他把手榴弹的盖揭开,把他两只冻木的象冰一样凉的手握住,低头仔细一看,呀!都裂口出血啦!娟子猛抬头瞅着弟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姐,你怎么啦?行了,这下我能打响啦……”
  娟子见弟弟脸上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心里稍松快些。她把他的手放到自己口上用热气烘烘,心里想:“被妈知道他冻成这样,早不忍心啦!”她爱惜地说:
  “兄弟,我给你暖和暖和……受得了吗?”
  “行啦,姐!我受得了。”德强抽出手,满不在乎地说。为表示自己不怕苦,又天真地笑笑,然后爬回自己的岗位。
  敌人逼近了。
  “注意啦!”姜永泉喊道,“打!”
  霎时间,钢枪、土枪、土炮、手榴弹响成一片。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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